第四章(第3/13页)
雅南镇的美啊,仿佛勾起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的渴望,但这渴望很快又会因为绝望而熄灭。
或许,即便在他的一生走向尽头的时候,也会有这么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他曾建功立业的地方等着他。
之后他又想到了那年春天,B-3前线全军从潘朗沿海的陡峭山路登上悦目岭,经过多尼姆水电站,又经过了丹阳、德重,再下颐陵,进入14号国道,沿路到了禄宁,之后又急忙返回,打到西贡西部,结束了战争。
那是他步兵生涯成千上万次行军中唯一一次乘着机动车呼呼地穿过无尽的草原。当黎明降临在草原上,战士们醒来时,发现汽车表面因沾满风霜而变成白色,他们互相打听前一天晚上穿过了一些什么地方,现在正在哪儿……他们也为一路上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那情那景,依旧何等清晰,又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啊!
可如今,它们已经变成遥远的过去。
一定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要到远方去!
阿坚拐进了还剑湖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一家名叫“de la Hiên”的咖啡馆,这是一家位于巷尾的隐秘夜店。
每次在深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都会顺便来到这里。
这里留下了他很多回忆。这家店不像其他一些店里爱播放嘈杂的音乐,也不像禅光湖附近的店里总是男女诗人扎堆吟诗作赋。
“哈啰!你是步兵吧?”长着一个酒糟鼻子的胖老板笑逐颜开地跟阿坚打招呼。
他端给阿坚一杯咖啡,一盘中国瓜子和半瓶酒,然后认真地问他:“你们军人喜欢陪酒女郎吗?”
“不。不过,最近你这里也添了这道‘菜’了?”
“嘿,嘿,紧跟潮流嘛。”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烟雾。阿坚兀自懒洋洋地坐着品尝咖啡,什么都懒得想。别的桌子上的人都在抽烟、玩纸牌。
远处,湖面上仿佛有一颗朦胧的星星时隐时现,十分梦幻。不过,那也许只是栖旭桥头的一盏路灯罢了。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老板瘦得像烟袋杆。他也是退伍军人,曾是一个中士,他从老挝回来时,晦暗的脸色就像是患过疟疾。那时人们称他开的这间咖啡馆是老兵俱乐部。
客人清一色是退伍回家“还剑”(1)的军人,大部分都还没有找到工作,新生活还没有安定下来。正像人们说的,他们大都还没有还过魂儿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这家店,都来这里聚会。
很快,他们离开丛林鬼门关后所领的军饷都一点点流进了店老板的口袋里。
早先,这里是快乐至极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讨论他们各自在重新开创人生道路上所遇到的艰难困苦。
那些事情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在当时却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而且从战士的口里讲述出来,着实让听众们感到又辛酸又好笑。大家听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只好借酒消愁。
当然,这里也有不少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小道消息,例如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啊,怎样通过行贿搞定户籍问题啊,如何办理伤残补助啊,怎么申请进入大学读书啊,还有怎么申请返回之前的企业,等等,这些问题,都会有人尽心尽力地指导和解答。
总的来说,这里虽然充满萎靡消沉的气息,但曾经是老兵们见面寒暄、消愁解闷的一个好去处。
此刻阿坚坐的地方是从前“笨阿旺”的专座。
阿旺是一名老装甲兵,家就住在火车站后面。他曾经大声炫耀:“老子以前开着坦克在东部风光过整整4年!”
阿坚在这个咖啡馆遇到过无数难以从战争泥潭中自拔的退伍军人,他们时常被惊恐的战争记忆所缠绕,丧失了继续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日渐衰颓。阿旺可能是阿坚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刚被朋友带到这个咖啡馆的时候,阿旺喝酒不多,也不闹,反而畏畏缩缩的;由于块头太大,还显得笨手笨脚。
第一次见面时,阿旺坐在阿坚旁边跟他搭讪:“我想托你们帮忙找一个汽车司机的工作呢。”
接着他有些夸耀地说:“什么车都没问题,不管是货车、大客车,还是小轿车,甚至压路机都行,只要是能让我手握方向盘,开车在大地上奔跑就好啦!我不喝酒,过来和你们坐坐就好。”
后来阿旺很久都没有光顾那里,等他再次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时,大家都惊呆了:眼前的阿旺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走路摇摇晃晃的,嘴唇微张,脸上是茫然的惨笑。
“战友们啊!我再也不能驾车了,现在是酒在驾驭我了。”从那以后,阿旺就似乎变成了咖啡馆的一块固定风景,每次都坐在专属于他的角落,永远是一杯酒加上几盘下酒菜,自斟自饮。偶尔来了兴致,他会大声吼上一段军歌或是在先前的军人生涯里学会的某一首下流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