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眼睛(第3/8页)
作为肇事者,我听到自己一声冷笑:“让鞋油厂长来收尸吧。”就将她从车下搬离,驾车扬长而去。行驶了两百米,想起她曾许诺将眼睛给我,于是我调转车头开了回去。
远远望见路面上一块黑暗的起伏,那是她冰冷的肉体。当距离她还有一百米时,我的呼吸停顿,她肉体的暗影贴地伸展,慢慢站起,在车灯的光明中,举起右手,叫了声:“的士。”
她记不清谁撞了她,视我为救命恩人。她说:“恩人,到你那去吧。”我说:“我今天没有五百块钱。”她说:“我伤成这样,就算你有,我也不敢要了。”
她伤得很重,全身骨折,痛得难以入眠,向我哀求:“讲个故事吧。”我给她讲了个白俄的故事,并没有将她的疼痛分散,后来,我发现宽脸姑娘遗留下的一瓶酒,给她灌下,她打了个酒嗝终于睡去。
第二天早晨,她精神饱满地醒来,我问:“怎么样?”她:“全好了。”我:“怎么可能?”她:“我就这么贱。”
上海的清晨是一片焦躁的蒸汽,侵入室内,将视线模糊,骨感女子的脸呈现出兽类的勃勃表情,据说游逛在野外的兽类跌伤了筋骨,可以自行治愈。也许她的眼睛给了我,还会再长出一只。
她像猫一样,舔着自己的伤口,令我产生将她杀死的冲动。捧着她尚有温度的眼睛赶往医院,重获光明的我便不必归家与父母同住。世祖在西藏中路犯下滔天罪行,一百四十年后,我的家仍在西藏中路。
我现在所居是半地下室的一居室楼房,月租七百,处于上海的城乡接合部,一个河南口音的熙攘世界。我的窗户露出地面,阳光纯净地躺在室内,表现着它温暖的本性——远离父母,这是我从小的志愿。
卧在床上的骨感女孩出现要说话的征兆,当一丝暧昧的音节刚刚脱离她的口唇,我的脖颈撞击上她的咽喉……
我的生活中罕见文字,阅读仅止于一本历史刊物,是双月刊,很难买到。最近一期的封面是艳舞女郎,上身尚存一只欧奴琳牌胸罩(这是我唯一识得的胸罩品牌),标题是《纪念南京大屠杀专刊》,其中对一个日本鬼子的采访令我过目不忘。
“狗屎”在日本是一个姓,他的名字叫狗屎权一郎,年轻时在南京奸杀妇女二十一人,现今已老得败絮一般,坐在轮椅里动弹不得。狗屎权一郎说他每次都是先对女人捅上一刀,再把她糟蹋,与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做爱,快感是正常情况下的五至六倍。记者听完便血压升高,难怪这本杂志会屡屡脱销。
压迫在骨感女子的身上,倾听着她刚刚愈合的骨节重新爆裂的声音,我泯灭了心中家庭的幻象。
她的眼睛一直瞪着我,睁得越来越大,这便是我想要的东西,距离如此之近。她的身体越来越涣散,也许不必残忍地挖掘,她的眼睛便会自行脱落。
我向着我的目的奋力奔驰,猛然右眼深处的神经一阵剧痛,仿佛被狠狠拽了一下。捂着脸,我跳起,床上的她如同一个溺水者,两臂犹自在虚空里胡乱地攀抓。
她宁静后,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我挪开脸上的手掌,右眼中的她是一团白色的光影。我说:“我的一只眼,就要瞎了。”
我的话语引发了她女性的全部温情,怜悯地望了我许久后,轻声说:“要不要再来一次,这次我不要钱。”我说:“不不,我给。”
她在我家住了两天,我欠了她三千块钱。
她具有职业水准,当我疲惫不堪时仍活力不减,蹦下床走来走去。她利用两天里的间歇时间,将我的历史杂志全部看完,边看边对我发出调皮的坏笑。她对我的右眼非常好奇,总拨开我的眼皮,拿着电筒照射,当见到瞳孔上生出的丝状异物,惊得“哎呀”一声,过了一会,还要再看。
大概是两天里的一个傍晚,她撑着我的眼皮,发出哀叹:“以后我叫你博尔赫斯吧。”见我一脸茫然,就严肃解释:“博尔赫斯是异域拉美的一个作家,热衷研究神秘文化,据说达到通灵的程度,几乎参悟了人类全部的奥秘,他和你有一个同样的特征——右眼失明。”
虽然她看我的历史杂志时显露出阅读能力,我还是为一个野鸡对博尔赫斯的了解感到惊讶。
两日过后,她拿着我写的欠条轻盈离去,十分钟后再次敲门,疑虑地说:“真能还我吗?我还是待在你家等着你去挣钱吧!”说完便踢掉鞋子,蹦到了床上。出于职业本能,一躺在床上,她就恢复了坦然,舒展出一个惬意的造型,大大方方地说:“我在你家要白吃白住。”
她离去的时候,我原本不该地有一丝惆怅,而对于她的归来,我反应迅速,说:“那怎么行,把鞋油厂长置于何地?”她抑制不住地大笑了许久,在她停止笑声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嘴边也有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