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9页)

“结账!”泰特格尔大声喊道。

大家惴惴不安地走出了糖果糕饼店。

又下雪了。深蓝色的人群鸦雀无声地行走在静悄悄的、洁白的雪地上,稀稀落落、三三两两或孤零零一个人。尽管他们都害怕独行,但也无法拢到一块儿。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这座小城的各个小巷里,过一会儿弯弯曲曲的小巷又会把他们引到一处。他们被困在这座小城里,但又一筹莫展。当他们相遇时,彼此都会被对方吓着。他们在等待晚餐时间,同时又害怕夜幕降临到俱乐部。今晚,就是今晚,军官们不会都到俱乐部去。

的的确确,军官们没有全部到齐。塔滕巴赫没有来,少校普罗哈斯卡、大夫、中尉赞德和少尉克里斯特,还有那些副官都没有来。泰特格尔没有吃东西,他面前放着一个棋盘,他自顾自地展开了对弈。谁都不吭声。传令兵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各个门口,只有巨大的壁钟缓慢地发出嘀嗒嘀嗒的无情的响声。最高统帅的画像就挂在壁钟的左边,画像里的他正用湛蓝的眼睛冰冷地俯视着这些沉默不语的军官们。谁也不敢单独离去或者带走自己的邻座。就是说,他们谁也没走,都留在自己的位子上。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谁也难得从唇间掉下一句话,或一个词,一问一答之间仿佛压着铅一样沉重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思念着那些没有来的人,仿佛这些缺席的人已经变成了尸体。德曼特大夫在长期病假之后归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看见了他那迟疑的步伐和闪闪发光的镜片;他们仿佛看见塔滕巴赫伯爵那短圆的身躯架在两条罗圈腿上,红红的脑袋以及上面竖着的干柴似的浅黄色短发,中间还分了个发路,一对明亮的眼睛,红红的眼圈;他们仿佛听见了大夫的轻声细语和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自从入伍的那一天起,“荣誉”和“死亡”,“打枪”和“格斗”,“死神”和“坟墓”等字眼已渐渐地进入了他们的骨髓,融入了他们的灵魂,但今天这些字眼显得陌生而遥远。他们也许要与骑兵上尉粗哑的吵嚷声和大夫的轻声细语永别了。每当巨大的壁钟敲起它那忧郁的钟声,他们便认为那是为他们敲响的丧钟。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朝墙上的壁钟看去,毫无疑问,时间永远不会停止。

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七点二十分,它在不停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就在先后离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对方,因此面露愧色。他们走得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马刺不响,佩剑不碰。他们的皮靴麻木地踩在毫无知觉的地板上,悄然无声。还没到半夜,俱乐部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中尉施莱格尔和少尉金德曼在午夜前一刻钟就回到了营房二楼上—那里全部是军官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有灯,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向黑暗的院子,形成了方形的光束。两人同时向那里看去。

“那是特罗塔!”金德曼说。

“那是特罗塔!” 施莱格尔重复一遍。

“我们再去瞧瞧!”

“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他们拖着叮当的马刺声向过道里走去,在特罗塔少尉门前收住脚步,侧耳倾听,毫无动静。中尉施莱格尔一把抓住门把手,却没有按下去。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两个人悄然离去。他们相互会意地点点头,走进了各自的房间。

事实上特罗塔少尉并没有听见他们上楼的声音。在刚刚过去的四个小时里,他一直在苦思冥想给父亲写一封长信详细地汇报这里发生的情况。他才写了两行就写不下去了。

“亲爱的父亲!”他这样开头,“我无意中成了一个有损荣誉的肇事者,但我是无辜的。”他的手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拿着颤抖的笔在信笺上无力地晃动。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写的一封信。少尉觉得必须在事情了结之前把信写完发出去。从塔滕巴赫和德曼特发生不幸的争吵以来,他就把这件事一拖再拖,迟迟没写信向父亲汇报。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信写完,要赶在明天决斗之前发出去。

如果索尔费里诺英雄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卡尔·约瑟夫感觉祖父严厉的目光在脑后盯着他,英雄的目光给了胆怯的孙子以勇气,他做出了决断。

他必须写,立刻写,当场就写!

是呀,本来他应该坐车回去,当面向父亲报告这件事。他的父亲—那个地方官—就站在死去的索尔费里诺英雄和迟疑不决的孙子之间,捍卫着家族的荣誉,保护着家族的传承。地方官的血管里还流着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血液,鲜红鲜红的。如果不及时向地方官报告这一切,仿佛就等于对祖父隐瞒了什么。不过,要写这样一封信,也许应该具备祖父那样的品质,那么坚强,那么朴质,那么果断。可特罗塔却是个孙子呀!这种每周一封的家信一直以来传递的是幸福的消息,这也是家族里儿子对父亲应尽的义务。眼前这封信却要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打破往日的惯例,这是一封充满血腥味的信。然而,无论多么残酷,他必须要写!立刻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