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6/9页)
风暴、油画、精疲力竭——不过要激起她在一天之内连读三遍自己的公开日记而产生的那种期望,这一切其实都是不必要的。目空一切的自负就已足够了。也许她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做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的梦。
她的所有考虑,她的所有关于她的著作的天赋使命的幻想,都产自这一点:不论她或者她的父母,在日记里都没有作为笃信宗教或信守教规的犹太人的代表出现。她的母亲在星期五晚上点蜡烛,仅此而已。至于过节,她在藏匿期间第一次过了圣·尼古拉斯(7)节后,发现这比奉献节(8)要好玩得多。她同皮姆一起做了各种各样精巧的礼物,甚至写了一首圣诞老人的诗助兴。皮姆决定把一本儿童版《圣经》送给她作礼物,使她可以从《新约》中学到一些东西,玛戈还不赞成哩。玛戈的志愿是到巴勒斯坦当接生婆。她是他们当中唯一对宗教似乎有所认真考虑的人。玛戈的日记,要是被发现,在对犹太教的好奇心上,或者在过犹太人生活的计划上,就不会像她的日记那样,只有寥寥数语了。当然,她是无法想象玛戈会这么想的,更不用说在日记中这么渴望地想了:我们恢复做人的时候必将来到,不是仅仅做犹太人。
没有问题,她写过这几句话,当时还因为楼下仓库里发生夜盗而犹有余悸。看来肯定是这次夜盗造成了警察发觉他们的藏匿。在发生夜盗后好几天,大家仍吓得身子发软。至于她,除了余悸和含糊地松口气的感觉以外,当然还有一种内疚的失望的感觉,因为她发现,不像莱斯,她又幸免一死。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后,她不断地反复地要想弄清楚他们受到的迫害的意义。一会儿写到做犹太人所遭到的苦难,而且仅仅因为是犹太人而遭到的苦难,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想,也许全世界各国人民只有从我们的宗教中才能学到有益的东西……她提醒吉蒂说,我们绝不能仅仅做个荷兰人就算了,我们将永远是犹太人,我们也愿意这样——但在这一番道理的末尾所用的一句话,要是在“玛戈·弗兰克的日记”中,是绝不会出现的:我又一次获救了,现在我的第一个战后希望是但愿我能做个荷兰人!我爱荷兰人,我爱这个国家,我爱荷兰话,我要在这里工作。即使我非写信给女王不可,我在达到目的之前也绝不放弃。
不,这不是母亲的宝贝玛戈在说话,这是父亲的宝贝安妮。以一个叫“安妮·弗兰克林”的人的身份,到伦敦去学英语,到巴黎去看时装、学艺术,到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去访问电影明星——而自我牺牲的玛戈却在沙漠中为人接生。说实话,当玛戈在想上帝和故土的时候,她所正经地想到过的神祇是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才能找到的神祇。她在藏匿期间一直在阅读,并且加以崇拜。说实话,她的日记中的那个小姑娘同玛戈相比,很少犹太人成分,虽然那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在她晚上害怕的时候高声朗读的不是《圣经》,而是德文的歌德的作品和英文的狄更斯的小说。
但关键就在这里——正是由于这一点,她的日记有了那种使噩梦看起来仿佛是真实的力量。要是以为全世界麻木不仁的人会关心一个听从教士和宗教仪式摆布的留着胡须、虔诚信敦的父亲的孩子——那纯属妄想。对于那些甚至在最细小的分歧上也无容忍肚量的普通人,那个家庭的遭遇是件不值得挂齿的事。那些普通人很可能觉得,他们是咎由自取,因为他们顽固地抗拒一切现代化和欧洲化的东西——更不用说基督教的东西了,这才招来了灾祸。但是奥托·弗兰克一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是最愚钝的普通人,也无法不注意到对犹太人进行的迫害只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才对他们迫害的。即使是外教人中最无知的人,在读《后楼》的时候,也无法不知道,弗兰克一家一年才唱一次无害的奉献节歌,说几句希伯来话,点几支蜡烛,交换几件礼物——这个仪式一共只有十分钟——而这就使他们成了敌人。甚至不需要这么多。根本不需要什么——这就是使人感到恐怖的地方。而这就是实际情况。这就是她的书的力量。弗兰克一家能够围坐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莫扎特、勃拉姆斯、贝多芬的音乐。他们能够读歌德、狄更斯、席勒的作品作为消遣。她能够一夜接一夜地查阅欧洲各王室的家谱,为伊丽莎白公主和玛格丽特·罗斯公主(9)寻找合适的配偶,她能够在日记中热情地写到她对威廉敏娜女王(10)的敬爱,希望荷兰成为她的祖国——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欧洲不是他们的,他们也不是欧洲的,甚至她的欧洲化家庭也不是欧洲的。相反,在阿姆斯特丹一条美丽的小运河上面三层楼的地方,他们同范达思一家挤在一百平方英尺的地方,同任何犹太人聚居区一样孤立、被瞧不起。先是驱逐,再是囚禁,最后是装在牲口车里给送到集中营里去,在煤气炉里毁尸灭迹。这是为什么?因为要解决犹太人问题,他们就是文明民族认为不能再容忍其毒化和污染的劣等民族,奥托和埃迪斯·弗兰克、他们的女儿玛戈和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