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5页)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强迫他又坐下去。

“请放心,”他说道,“正是因为有着医生先生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的自尊心,所以我才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请允许我再说一句,”他又转身对着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也许,您以为你们的学说是什么新东西吧?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已经流行过许多次了,并且总是站不住脚……”

“又来一个外国名词!”巴扎罗夫把他的话打断。他开始发起火来,面庞变成了青铜色,露出一副粗野相。“第一,我们什么也没宣传,这不是我们惯用的做法……”

“那你们又在干什么呢?”

“我们干的就是这么些事:以前,也就是前不久,我们说过,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我们既没有道路,又没有贸易,也没有公正的司法审判……”

“对,对,你们原来是暴露派,好像是有这么个叫法吧。你们揭露出来的大多数东西我也是同意的,但是……”

“可后来我们就懂得了:谈论,老是只谈我们的脓疮,并不费什么气力,这只能导致庸俗和教条主义。我们发现,我们的聪明人,就是所谓的暴露派、先进分子,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成天干一些无聊的事情,谈论什么艺术啦、下意识的创造啦、议会制度啦、律师制度啦以及诸如此类天晓得的什么东西。至于谈到我们日常迫切需要的面包问题,最野蛮的迷信把我们窒息得要死;我们所有的股份公司全部破产,仅仅因为缺乏老老实实办事的人;政府正在忙着给我们的自由[62],未必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的农民高兴让人偷光抢光,只要能上酒店喝个酩酊大醉就行。”

“是这样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因为你们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所以你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切切实实地去干了。”

“所以我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干。”巴扎罗夫心情抑郁地重说了一遍。

他突然对自己感到恼火起来,为什么要在这位老爷面前讲这么多话。

“只是骂一通吗?”

“只是骂一通。”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特别大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原来是这样!”他以奇怪的平静声音说道,“虚无主义应该是帮助人们摆脱一切痛苦的,你们也就是我们的救星和英雄了。但是你们为什么要辱骂别人,连那些暴露派也不放过呢?你们不是也像大家一样夸夸其谈吗?”

“不管别人如何,这个毛病我们却没有,”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么会怎样呢?你们现在是在采取行动吗?或者说你们准备采取行动吗?”巴扎罗夫什么话也没回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因此身子一抖,但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

“哼!……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下去,“你们既然连为什么要破坏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去破坏呢?”

“我们破坏,是因为我们是一股力量。”阿尔卡季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了看自己的侄儿,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力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阿尔卡季说完就挺直了身子。

“可怜的人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尖声大叫起来。他简直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你起码总该想一想你的这一套庸俗的说教在维护俄罗斯的什么吧!不,这会连天使也忍受不了的!力量!野蛮的卡尔梅克[63]人和蒙古[64]人身上也有力量——我们要它干什么呢?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的成果。你们千万不要对我说这些成果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最糟糕的画匠,unbar-bouilleur[65],演奏一个晚上只得五个戈比[66]的低级乐师,所有这些人都比你们有用,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文明,而不是粗野的蒙古人的力量!你们把自己想象成先进的人物,可是你们却只配坐在卡尔梅克人的大篷车上!力量!有力量的先生们,请你们最后想一想,你们总起来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半人,而那些不允许你们用脚践踏他们最神圣的信仰的人,却是以千百万计,他们会把你们踩死的!”

“既然他们要踩,那也没有办法,就让他们踩吧,”巴扎罗夫说道,“不过老太太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67],事情还说不定呢。我们的人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少。”

“怎么?你们真的以为对付得了全体俄国人吗?”

“您知道,一个戈比的蜡烛,可以烧光整个莫斯科[68]呢!”巴扎罗夫回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先是几乎像撒旦一样的骄傲,然后就是挖苦。你看,你看,就是靠着这一点诱惑青年,征服孩子们没有经验的心的!你们看看吧,其中的一个就坐在您的身旁,您知道他几乎要对您顶礼膜拜呢,您欣赏、欣赏一下他吧。(阿尔卡季赶紧把身子扭过去,并且皱起了眉头。)这个传染病已经传播得很远了。人们经常对我说,我们的画家到了罗马,连梵蒂冈[69]的门都迈不进一只脚。他们差点把拉斐尔[70]看成是傻瓜,因为他们说他不是权威。可是他们自己又不行,毫无成果,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他们的想象力超不过《喷泉旁边的少女》这一类的平庸之作!就是这类作品他们也画不好,他们画的少女就很糟糕。照你们看来,这些人是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