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5页)

“这些花都是你亲自摘下的吗?”奥金佐娃问道。

“是我亲自摘的。”卡嘉答道。

“姨妈会来喝茶吗?”

“会来的。”

卡嘉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这笑容是很讨人喜欢的,既带点羞涩,又十分坦率。她自下而上地望着,叫人觉得好笑,样子又很严肃。她身上的一切都还非常年轻、很不成熟:包括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脸庞上的绒毛、她粉红色的两手和长着白净旋涡的手心,以及她那略嫌消瘦的两肩……她羞红的脸蛋,急促的呼吸。

奥金佐娃转身对着巴扎罗夫。

“您仔细翻看画片,完全是出于礼貌,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她开口说道,“您对这个东西并不感兴趣。最好请您坐近我们一点,让我们来争论什么事吧。”

巴扎罗夫坐近了一点。

“您想要争论什么呢?”他说道。

“您想争什么就争什么。不过,我得预先警告您,我可是个很厉害的争辩对手。”

“您吗?”

“对,是我。这一点似乎使您感到惊奇。为什么呢?”

“因为据我的判断,您的性格文静,而且冷漠,而争论是需要激情的。”

“您怎么这么快就了解我了呢?第一,我的性子很急,而且很执拗,——您最好问问卡嘉;其次,我很容易激动。”

巴扎罗夫望了望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也许,您了解得更清楚。那好吧,您愿意争论就请便吧。我仔细看了您画册上萨克逊瑞士[122]的风景图片,可您却认为我对此不会发生兴趣。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您认为我身上没有艺术鉴赏力,事实上我的确没有。但是这些图片却可以从地质学的观点使我对它们发生兴趣,比如说,从山的构造方面。”

“对不起!作为地质学者,您最好去看一本书,一篇专业论文,而不必去看一两张图片。”

“一张图片比一本书的几十页说明来得更直观。”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艺术鉴赏力也没有吗?”她说完就将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这样她的面庞更加靠近巴扎罗夫了。“您没有鉴赏力怎么能行呢?”

“请问我要它干什么呢?”

“哪怕是用来认识和研究人也好嘛!”

巴扎罗夫扑哧一笑。

“第一,要做到这一点有生活经验就行;其次,我告诉您吧,研究个别的人根本用不着花力气。因为所有的人不论在躯体和心灵上都是彼此相似的,我们每个人的脑子、脾、心、肺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道德品质,大家也是一样的,小小的变化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只要解剖一个人,就可以对所有的人作出判断。人们就像是一座树林,任何一个植物学家都不会去一棵一棵地研究白桦树。”

卡嘉正在不紧不慢地挑选花朵,扎成花束,她疑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望着巴扎罗夫,但一碰到巴扎罗夫迅速投过来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她马上就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朵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则连连摇头。

“人就像林子里的树木,”她重复说道,“照您的说法,那么愚蠢的人和聪明的人,善良的人和凶恶的人就没有区别啦?”

“不,有区别,就像健康的人和有病的人有区别一样。肺结核病患者的肺和您我的肺是不同的,尽管我们大家肺的构造是一样的。我们大体上知道肉体上的疾病是怎么发生的,而精神上的疾病则来源于不良的教育,来源于给人的头脑中灌输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总而言之,来源于社会的不健全状态。您改进了社会,疾病也就不会出现了。”

巴扎罗夫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神态好像也是在对自己默念:“你信不信我的话,我都无所谓!”他用自己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摸着他的连鬓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在向四个角落里迅速地望来望去。

“您也认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一旦社会得到改善,就不会出现愚蠢的人,也不会出现恶人了吗?”

“至少,在结构合理的社会之中,人的愚蠢与聪明,凶恶与善良,都是完全一样的。”

“对,我明白了:大家的脾脏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夫人!”

奥金佐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您的看法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我同意叶夫格尼的意见。”他回答道。

卡嘉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

“先生们,你们使我感到吃惊,”奥金佐娃说道,“不过我们还要同你们谈谈。可现在我已听见了脚步声,我姨妈要下来喝茶了。我们不要让她听见我们的谈话,免得打扰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姨妈,赫某某公爵夫人是个身材又小又瘦的女人,整个面庞缩起来只有一个人的一只小拳头那么大,灰白的假发下面,一对恶狠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别人。她走进房里以后,只对客人们欠欠身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马上就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天鹅绒单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除她以外任何人都是没有权利坐的。卡嘉给她放上一条小板凳垫脚。老太婆不仅没有对此表示谢意,甚至连望卡嘉一眼也没有,只是她的两只手在那几乎把她整个瘦小的身体全盖住了的黄色披巾下面动了一下。公爵夫人喜欢黄色,就是她头上戴的轻便小帽上也束着淡黄色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