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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她对巴扎罗夫说道,“我想向您了解一些野生植物的拉丁文学名和它们的特性。”

“您要知道拉丁文学名干什么?”巴扎罗夫问道。

“什么东西都得有个秩序。”她回答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阿尔卡季和他的朋友留在准备给他们住的房间里面对面的时候,高声赞叹道。

“对,”巴扎罗夫回答道,“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嗯,她还见多识广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我的好兄弟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相信,她会很好地管理自己的田产。但是了不起的——不是她,而是她妹妹。”

“怎么?是那个黑褐色皮肤的姑娘?”

“对,是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姑娘。你看她清新、纯洁、有点害羞,也不大说话,总之,你要什么她都有。她才是值得注意的人。您想叫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至于那一位却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麻雀。”

阿尔卡季对巴扎罗夫的话没有回答。他们躺下睡觉时,各人的脑子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天晚上也在想自己的客人。她喜欢巴扎罗夫,因为他不向女人献殷勤,而且谈吐激烈,见解犀利。她在他的身上见到她从未见过的某种新东西,而她又特别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个相当奇怪的人物。她既没有任何偏见,甚至也没有任何强有力的信仰,她在任何东西面前都不退让,也没有什么目标。她把许多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什么事情也不能使她得到充分的满足,事实上她也未必希望得到充分的满足。她很热烈,同时又很冷漠:她的怀疑从来没有平息到忘却的地步,也从来没有上升到惊慌失措的程度。如果她的家境并不很富有,又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肯定她会投身战斗,而且会认识到什么是激情……但是她活得轻松,虽然她有时也感到寂寞,她继续一天接一天地消磨时日,不慌不忙,只是偶尔有点激动。有时在她的眼前也出现彩虹般的色彩,但一旦这些色彩消失,她就休息,并不为色彩的消失而感到惋惜。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规则所能容许的范围;但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血液仍然在她那富有魅力的苗条和宁静的身躯中静静地流动。有时候,她从香汤沐浴中走出来,全身暖洋洋的,有气无力,便想起生活的空虚、痛苦、艰难和险恶……心灵里便突然充满勇气,燃烧起高尚的追求欲望;但是,一阵穿堂风从半闭着的窗口中吹来,于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全身紧缩,发出埋怨的声音,差不多要大发脾气,这个时刻她只需要一点,就是不让这讨厌的风吹到她的身上。

像所有没能恋爱过的女人一样,她希望得到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自己又不知道。实际上她什么也不想要,尽管她觉得她什么都想要。至于已故的奥金佐夫,她是很勉强地承受下来的(她嫁给他是有打算的,虽然她显然是会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的,如果她不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的话),而且暗暗地对所有的男人都感到厌恶。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不洁、蠢笨、萎靡不振、令人十分讨厌的东西。有一次她在国外某地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瑞典人,他面部露出一种骑士的表情,宽阔的前额下面长着一对诚实的浅蓝色眼睛。此人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这也没有阻止她回到俄国。

“这个医生是个怪人!”她躺在自己华丽的床上,枕着花边枕头,盖着一床薄薄的丝绸被子,心里在想……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对阔气的爱好。她很爱她的那个罪孽深重然而心地善良的父亲;父亲也非常宠她,经常友好地同她开玩笑,把她当平辈人一样对待,并且完全信赖,遇事征求她的意见。她对自己的母亲,却不大记得起来了。

“这个医生挺奇怪!”她又自言自语重说了一遍。她伸了个懒腰,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后迅速地瞟了几页无聊的法国小说,最后把书一扔就睡着了。一套干干净净、芳香扑鼻的内衣,裹着她清洁而又冰冷的全部身躯。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吃完早餐以后就同巴扎罗夫一起出发,到野外去学习植物学去了,直到吃中饭前才回来;阿尔卡季则哪儿也没去,和卡嘉在一起度过了半个来小时。他同卡嘉在一起觉得枯燥乏味,卡嘉则自告奋勇,主动提出再弹一次昨天弹过的奏鸣曲;但是当奥金佐娃终于回来的时候,阿尔卡季一见到她,他的心突然就难过起来……她脚步有点疲倦地在花园里走着;她的两颊绯红,两只眼睛在圆圆的麦秸草帽下面比往常显得更加明亮;她的手指正在玩弄一朵野花的细茎。一块薄薄的披巾滑落到了她的手肘上,草帽宽阔的灰色带子粘在她的胸脯上。巴扎罗夫走在她的后面,像往常一样,神态非常自信,但又漫不经心,但他面部的表情虽然愉快,甚至非常亲切,阿尔卡季却并不喜欢。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了一声“你好”以后,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奥金佐娃心不在焉地握了一下阿尔卡季的手,也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