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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的医生,”他俯下身子,贴着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睁开两眼。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里,并且给你带来了一位大夫。”
巴扎罗夫两眼朝四周扫了一下。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格尼,但是,首先得同大夫先生谈谈。我要给他谈谈你的病历,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个县级医生的名字)已经乘车走了,我们还要搞一次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望了德国人一眼。“好吧,你们快点谈,不过,不要用拉丁文。因为我知道jam moritur[222]是什么意思。”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aachtig Zu sein.[223]”这位埃斯库提斯[224]的新弟子开始对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依黑……加贝[225]……您还是讲俄语的好。”老人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好,请吧!”
于是会诊便开始了。
半个小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伴随下,走进书房。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她,病人康复已经无望。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就在门边停下来了,那张发红的同时又是死人似的脸和投向她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使她大惊失色。她简直吓得要死。那是一种冰冷的、难堪的害怕。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确实爱过他的话,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他使劲说了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这是一件善事。您看我们正如您所答应的,再一次相见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么善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说道。
“父亲,你让我们单独谈谈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允许吗?好像,现在……”
他用头示意他无力地摊开的身子。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
“好啦,谢谢,”巴扎罗夫重说了一遍。“这是沙皇的方式。据说沙皇也探望即将死去的人。”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希望……”“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让我们开始说真话吧。我快要完了,掉到车轮之下,所以根本不必想未来了。死亡是个古老的玩笑,可每一个人又觉得它新奇。我直到现在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到了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就糟糕透顶了!(他虚弱地挥了一下手)好啦,我该对您说什么好呢……我爱过您!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我最好说您有多么好吧!您现在站在这里,多么漂亮……”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关系,您不必惊慌……坐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因为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横过屋子,坐在巴扎罗夫躺着的沙发旁边。
“您心地多么宽宏!”他悄声说道,“啊,您站得多近,您多么年轻、纯洁、精力充沛……可却站在这肮脏的房间里!……好啦,永别啦!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好好利用您的时间吧。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难看的场面:就像一条虫,身子被压住一半,可还在爬动。我不是也想过: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是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我有任务,因为我是一个巨人。可现在这位巨人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死得体面一些,尽管谁对这事都不会管的……怎么死都无所谓,不过我决不会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把话停了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递水喝,但没有脱下手套,而且也害怕地屏住呼吸。
“您要忘掉我,”他又开始说话了,“死人和活人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我父亲将来会对您说,我死了,俄罗斯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胡说八道,不过,您不要使老人失去信心。对小孩子,随便给他点什么,他都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知道。我母亲,也要请您好言抚慰。因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辽阔的世界,您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俄罗斯需要我……不,显然并不需要。她又需要什么人呢?鞋匠是需要的,裁缝是需要的,屠夫……会卖肉……屠夫……您等一等,我思想糊涂了……这里是一片森林……”
巴扎罗夫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着他俯下身子。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稍稍支起身子。
“永别了,”他突然用力说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最后的反光,“永别了……您听着……您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吻过您……您面对着的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让它熄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