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的象征性自传邱柯斯基8(第5/9页)
既然H.H.已经不知不觉地失去了盟会的精神中心——盟会的秘密,叙述的困难就由于事件的极大变化和显然的不相称而更为增加。没有一个中心主题可以使他的故事有所依附。H.H.不久就发觉他的故事对于任何没有体验到他所说的事件的人来说,可能会显得“贫乏而愚蠢”。必须加以强调的事实是:我们所遭遇到的,既不是在古代和中世纪的文学当中如此普遍的那种传统的不可形容的主题,也不是作者适当地处理题材的纯粹无能。对于说故事的无能为力,乃是这篇小说的主要主题之一,正因为所牵涉到的真实水准缺乏任何沟通的门路。H.H.自己是这种沟通之崩溃的有形象征。虽然他自己体验到那些事件的充分力量,他却——如同黑塞同一年在《一点儿神学》中所说的——退回到第二层的绝望。因此,他无法以这一层的言语,去传达更高一层的真实。而意义更为深长的是:没有这些言语——这些沟通的工具——他甚至于无法充分地回忆自己的经验。
到了故事的中间,H.H.已经面临绝望的深渊。身为(他自以为)那一次伟大远征的最后残存者,他尤其盼望把它叙述一番,但甚至于连开头也似乎无从述说,而引到了无边无际和不可理解的混乱之中。“每一件事情,只要我一加以缜密的考虑,就变得很有问题。每一件事情都溜跑而瓦解。”H.H.只留下“一团曾经反映在某件东西上头的支离破碎的图片。这件东西就是我,而这个自我——这面镜子——只要我对它凝视,就证明只不过是一面镜片的最上面的外层而已”。这种真实的支离破碎,在这绝望的一点,显示出个体的支离破碎,把H.H.带出“你的故事能够加以叙述吗”这个问题之外,而到了最耗精费神的疑惑:“这件事真的有可能体验过吗?”在第一章,H.H.以最肤浅的方式,描写东方之旅的开始。在第二章,他试图叙述盟会的瓦解,却使他发觉:说不定瓦解的不是盟会,而是“他”自己。在第三章的开头,H.H.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仍然遭遇到混乱。”头两章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一半少一点儿,所叙述的是对发生在大约十年前的那些事件的回顾。剩下来的三章发生在故事的现在。在前面,H.H.已经有一些状似叙事的文字,现在他却只受到叙述的难题所困扰,因此他去请教有写作经验的朋友路卡斯。这种转变是有高度意义的。它暗示着这么多的现代文学所陈述的:个体只有在存在上存在——那就是说,在他面对真实的时候。H.H.无法跟他的真实搏斗。他是一面不反射的镜子,一个虚无,一片混沌。由想要叙述一个重要故事的那种单纯的驱策开始,这篇故事已强化而成为生存的方式:H.H.拼命地想要说他的故事,因为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经验过一次的这种真实,以及我那些同志,都不再存在,而虽然对于它的回忆,是我所拥有的回忆当中最宝贵、最鲜明的,它们却似乎都这么遥远。它们是由这么不同的料子做成的,以至仿佛它们是源自于别的星球和其他的纪年,也仿佛它们是狂妄的梦想似的。
在狂热地企图重新捕捉他自己的真实的这种过程当中,H.H.放弃了他对叙述东方之旅的故事的虚饰。他现在所做的,是叙述他自己的“企图叙述”东方之旅;叙述的行为变成了故事的题材。当H.H.后来重新获准入会,而且获准从更高的真实水准,来察看他先前的努力的时候,原稿就经历了一种象征性的蜕变。H.H.看到,他所写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而当他一句又一句地划掉的时候,那些字和字母都在纸上粉碎,形成了圈圈、花朵、星星——“一张没有意义的装饰图案”。描写理想的不可能性,以诗的方法加以完成。随着H.H.愈来愈深地钻研盟会的秘密,他就觉悟到:他永远无法完成对于故事的叙述,他的尝试注定要失败。这项承认,当然在回顾的时候,会给头两章投上不同的见解,因为读者现在知道,他所读过的,只不过是使H.H.感到不安的那种无意义的装饰而已。这种小说的情况与《荒原狼》里面的“小册子”并无不同;但在那里,为了读者的好处,“小册子”被译成了第三层的语言。
当H.H.更进一步地在档案室中阅读下去的时候,他翻到了由用意良善的其他背叛者所写的,有关盟会表面上似乎已经瓦解的他种报告,而在这里,现代小说的另一个主要的主题就一目了然了。每一篇报告,写的都是全然雷同的紧要事件,却与别的报告有天壤之别;而每一个作者,跟H.H.一样,都相信自己说法的真实性。别的小说家——纪德、赫胥黎、福克纳——都把这种相对论当做结构的原则,而把不同的观点建立在他们的小说里。黑塞为了自己小说的目的,而满足于这种暗示。不管把故事说上几遍,它也只不过是真理的一部分,因为以日常现实的语言,或是容易犯错的知觉,是不可能捕获到更高的真实或重要的本质的。充其量,一个人只能希望,以不断地移动焦点来对准目标,而在一面不完美的镜子上,获得该目标的一个歪曲的影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