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的象征性自传邱柯斯基8(第8/9页)
服务的理想
我们剩下来的,是要辨认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出现的里欧。他在小说中的任务是很清楚的:他同时是盟会的会长,而且身为密使,也是它最热诚的仆人。H.H.起初只看到他后面的这个身份,而要到末了,才发觉里欧是盟会原则的最崇高化身(跟“盟会小说”中的一样)。那是里欧,身为指导的精神,才使得盟会集在一起,一直到莫比欧·茵菲里欧的考验为止;当他失踪的时候,队伍中的其他会员,在他们的信心上,还不够坚定到使他们独自前进,而因此好像仅仅由于盟会精神的化身不见了,盟会也就瓦解了。在他所尝试的故事中,H.H.一再地回到这一点,却未能了解:里欧正是“这些事件的中心,这些事件所环绕并使事件连贯的共同观点”,并在H.H.的混乱回忆中,提供了那些事件所缺乏的因果关系。
如同我们所见的,里欧在小说中的功用不只是作为盟会的会长而已:作为H.H.想象和渴望的创造物,他也是H.H.象征性的比较好的另一半。他是H.H.可能成为的一切——要是他能够摆脱掉日常现实的渣滓,而永远进到同时性和完整性的领域的话:换句话说,他是黑塞的小说世界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双重人物”,他跟H.H.的关系,一如戴密安之于爱弥儿·辛克莱,或莫扎特之于巴布罗。我们已经看到,里欧的大部分身体特征,都是从“盟会小说”的行头中借来的,但是在他的人品上,有一个重要的特征,这在象征上是最引人注意的,而且也可能说明了他的名字——里欧与自然世界是绝对和谐的。这件事一再地受到强调。当他第一次被提到的时候,H.H.叙述说,所有的动物都喜欢里欧,说他有办法驯服飞禽,吸引蝴蝶。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中,里欧被描写成跟两只白色狮子狗玩耍。当H.H.在几年以后找到他时,里欧亲切地抚弄一条来势汹汹地向H.H.猛吠的恶狗。他“跟时间合而为一”——在这里,我们碰到了整体性的主题和象征性的蜕变——他似乎可以无限地定界。不受到自己人格的困扰,他自由自在地献身,而且仿佛是存在于“跟他的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换句话说,他已经以升华的形式,拥有变形的能力,这是“盟会小说”中的盟会密使所特有的。在他跟世界的和谐关系中,里欧象征着盟会所代表的整体原则。鉴于黑塞所运用的姓名上的巧计——如同我们所看到的,每一个名字都具有意义——我觉得里欧(Leo意为狮子——译者注),这位最不像狮子的角色,可能是由圣芳济的得意门徒,里欧·皮柯利拉(Leo Pecorella),获得他那似是而非的名字。跟他的大师一样,里欧·皮柯利拉也是一切飞禽走兽的朋友。黑塞对于圣芳济的传说知道得极为详细:在1904年,他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位他所喜爱的圣徒的研究,而在小说《彼得·卡门青特》中,这位圣徒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并且经常在别的作品、论文和书信中被提到。在这些关系中,圣芳济是被当做爱慕自然的一个象征。说里欧·皮柯利拉实际上是里欧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只不过是一项臆测,然而似乎并非不可能,尤其是因为另外一个相当深奥的象征已经进到他的人物塑造中来——这一次是取自巴赫芬(Bachofen)。
里欧与自然成为一体的进一步迹象,除了他的野外素食主义之外,是由他的地址暗示出来:塞勒格拉本69号甲(制绳人的巷子),并由里欧脚穿绳底鞋这项事实得到暗示。既然这种制绳的事情在这本充满象征的书中提到了两次,我们就有理由予以更仔细的考察。在巴赫芬的《古人的重要象征》(1859年)一书中,最了不起的篇章之一,是专门用来讨论制绳人奥克诺斯(Oknos)的象征。(黑塞在1923年评论了本章的一份抽印本。)根据巴赫芬的说法,制绳人在他的最后形式中是代表“人类生存的最高水准的象征”以及“克服死亡之恐怖的较高神秘的得胜力量”。它象征“以个体的永恒死灭来保存种族的永恒青春”跟“一切尘世生存的短暂”。这种解释与我们所见的盟会意义,尤其是里欧身为盟会会长的意义,非常的吻合。在他这两种本质中,里欧代表与生命的完全和谐跟统一,以及对在个体死亡之后仍继续存在的永恒盟会的服务。
里欧的完全幸福的和谐,是以他面带“虔诚的、仁慈的、教皇般的笑容”来表达。因为他与更高的真实完全合而为一,所以能够像《荒原狼》里的莫扎特那样,把世上的人生看做一场游戏。“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把人生当做种种别的事情,把它当做责任、战场或是牢狱,但那样做并没有使人生更美好。”他告诉H.H.说。因此他能够对着折磨H.H.的那种生存的显然不调和,以及“他这位见习生的愚昧”而微笑。不过,这种把人生看做一场游戏的观念,并不是一种轻浮的观念,而是具有最深刻的含意的。他所说的“游戏”,是指在艺术作品中,创造一个没有时间性的天地的美学游戏——是玻璃珠游戏的一个样本。只有那些把日常现实看得太认真的人——像哈利·哈勒和叛离后的H.H.——才注定绝望而不能分享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学领域。不过,对于那些“已醒悟”的盟会会员来说,人生只不过是一场供人尽情玩耍的可爱游戏而已。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也就是先决条件,是放弃对个人主义的愚蠢要求,因为它是一切绝望的根源。一个人愈以个体化来远离整体,他就愈坚持自己的个性——他就愈受苦。屈服于整体,再融于全体之中,使个人的欲望受制于盟会——换句话说,就是心甘情愿地服务——乃是幸福之钥。因此,里欧,身为盟会的化身及其会长,同时也是它最忠实的仆人。他的微笑是讥讽的、弃绝的微笑,因为他知道在日常世界中的主宰是虚幻的,而对没有时间性的精神的服务则是永恒的。“这是服务的法则,”他告诉H.H.,给他解释为什么文学中的人物比他们的创造者更生动,“想长寿的人必须服务,但是想统驭的人却不长寿。”渐渐地,从战争期间和紧接着战后的作品当中所表达的早期对个人主义的热望,黑塞的作品出现了群体和团结的观念。“个人的原则”转变为在一个更高的真实水准上,与全体再度合并的意志。本书最后的讽刺在于这项事实:当H.H.准许自己愈来愈与里欧的形象合并,当他愈来愈被吸引到他的美学创造的领域中,他也就愈来愈给自己取得了真实。“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的确如此。但是H.H.使自己在他自个儿创造的美学世界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