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6页)

宗助这话听在阿米的耳里,好像有点怨叹自己的家庭生活太过冷清,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布料,抬头注视丈夫的脸。宗助则以为自己从坂井家带回来的东西合乎阿米的品位,总算难得地讨了妻子的欢心,他正在暗自庆幸,就没特别注意妻子的举动。阿米也只看了宗助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因为她决定等到晚上睡觉时再慢慢跟丈夫算账。

晚上十点多,夫妻俩跟平时一样上床就寝,阿米估量丈夫还没睡着,便转脸向宗助说道:“你刚才说,家里若是没有小孩,日子就会很寂寞。”

宗助确实记得自己不经意地说了类似的话,但他并不是有意指自己家的状况,更不想惹得阿米不高兴,所以现在听到阿米的责问,不免觉得无奈。

“我可不是说我们家哦。”

听了这话,阿米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但你肯定经常觉得家里气氛太冷清、太寂寞,才会说出那种话吧?”阿米重复着跟刚才相似的质疑。宗助心中原就有一种“必须说是”的冲动,但又担心会惹阿米不悦,所以不敢说得那么明白,因为他认为妻子的病体刚刚痊愈,为了让她心情愉快,他应该找些有趣的话题来说。

“要说是否寂寞,当然不能说不寂寞。”宗助换了语气,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然而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新鲜字句和有趣的话题。

“哎呀!没事啦。别想太多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这样对阿米说。阿米没有接腔。宗助想换个题目,便聊起日常生活的琐事。

“昨晚又有火灾呢。”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料宗助刚刚说完,阿米突然伤心地说出这话,但才说了一半,又闭上嘴,没再说下去。这时,屋里的油灯跟平时一样,放在凹间的地上,阿米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她似乎正在流泪。宗助原本仰望着天花板,这时立刻把脸转向妻子,凝视着阿米的面庞构成的黑影。阿米也正在黑暗里注视着宗助。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把话说开,向你道歉,但一直开不了口,所以拖到了现在。”阿米断断续续地说。宗助完全听不懂阿米在说些什么。他认为妻子可能有些歇斯底里才会这样,却又觉得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只能呆呆地沉默着。半晌,阿米非常自责地说:“生孩子这种事,我已经没指望了。”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听完阿米如此惹人怜悯的告白,宗助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阿米实在太可怜了。

“没孩子也没关系啊。你看上面的坂井家,生了那么多,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怜。简直就像幼儿园嘛。”

“但若是一个也生不出来,你就不会说没关系了吧。”

“还不能肯定一个也生不出来呀,不是吗?说不定以后能生呢。”

阿米再度痛哭起来。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温柔地等待她这阵情绪过去之后,再听她说明。宗助和他妻子在经营夫妻感情方面非常成功,但若说起生养孩子的话,他们却比不上任何一户普通家庭。如果是从头就不能生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他们是失去了原本该由他们养育的孩子,才更令人觉得不幸。

阿米怀上第一个孩子是在他们离开京都之后,当时两人正在广岛过着苦日子。阿米怀孕的消息证实后,这种崭新的体验让她感觉好像在梦里看到自己可怕又可喜的未来。宗助则认为,这是两人之间无形的爱情变成了有形的铁证。他不但暗自雀跃,也热切期待那融合了自己生命的肉块,尽快舞动着手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事与愿违,阿米怀孕五个月时,胎儿突然流产了。刚流产的那段时间,夫妻俩连续好几个月都过得很辛苦,宗助看着阿米流产后苍白的脸颊,心里非常肯定地认为,阿米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苦才变成这样。他觉得万分惋惜,爱情的结晶终究败在贫穷的手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阿米则整天从早到晚哭个不停。

后来,宗助夫妇搬到福冈后没多久,阿米又开始爱吃酸的食物。她曾听说,有过一次流产的经历,以后都很容易流产,所以她一直非常小心,随时都很留意,也或许因为这样,怀孕过程中一切都很顺利。但不知为什么,孩子还没足月就生下来了。产婆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建议他们找医生检查一下。医生看了之后告诉他们,孩子还没发育完全,以后家里的室温必须经常维持在一定水平,也就是说,必须使用人工取暖设备,让室内昼夜都保持固定的温度。但以宗助当时的条件来说,要在室内装置火炉之类的设备,是很难办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夫妇俩用尽了所有时间和办法,一心只想保住婴儿的性命,最后却仍然功亏一篑。一星期之后,那个混合了两人心血的爱情结晶很不幸地变冷变硬了。“怎么办啊?”阿米抱着死掉的婴儿不断抽泣。宗助则表现得像个男子汉,接受了第二度打击。直到婴儿冰冷的尸体烧成灰烬,拌入黑土为止,他没说过半句怨天尤人的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紧跟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影子似的东西,终于逐渐远去,最后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