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4/6页)
过了没多久,第三次记忆又找上门来。宗助调到东京的第一年,阿米又怀孕了。刚到东京那段日子,阿米的身体非常虚弱。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当然是尽量小心,就连宗助也是处处谨慎,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可不能再出事了,于是阿米的肚子顺顺当当地日渐隆起。谁知怀孕刚好进入第五个月,她又遇到一次意外之灾。宗助家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每天早晚都得由女佣到邻里公用的井边去打水、洗衣。有一天,阿米想起一件事要吩咐女佣,便到屋后的井边去找人。到了井边洗衣池,洗衣盆放在池子里,阿米站在盆边吩咐完毕后,正要跨过水池,不料脚底一滑,当场跌坐在长满青苔的湿石板上。“这下可糟了!”阿米对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宗助。所幸后来事实证明,这次摔跤并没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阿米的身体也没出现任何异状,她才慢慢松了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了宗助。宗助原本也没打算责备妻子,只用温和的语气提醒她还是得多加注意。
“你不小心一点,会有危险啊。”宗助说。日子过得很快,没多久,阿米已怀胎足月,临盆的日子快要到了,宗助每天虽然在官署上班,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阿米,下班的路上也总在担心:“会不会今天我不在的时候生了?”走到自己家的木格门前,宗助便侧耳倾听,若没有听到暗自期待的婴儿哭声,他会立即联想:“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然后慌慌张张地奔进去。等到进门之后,他又会为自己的冒冒失失而羞愧不已。
所幸的是,阿米感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在宗助没有出门办公的半夜,他刚好能在妻子身边照料,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运气实在不错。而且产婆到达之后,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譬如脱脂棉之类的必需品,也都购置得相当齐备,生产的过程也出乎意料地轻松。只是,最关键的婴儿却出了问题。孩子从子宫滑进广阔的人世后,却无法吸进一口人间的空气。产婆拿出一根近似细玻璃管的东西,放进婴儿的小嘴里用力吹了半天,但是完全无效。阿米生出来的,只是一团肉块而已。宗助夫妻俩只能隐约识别肉块上的眼鼻与嘴巴,终究无法听到婴儿喉咙里发出的哭声。
而事实上,阿米生产前一星期,产婆才来做过产前检查,也很仔细地听过婴儿的心跳。当时产婆还向他们保证,婴儿绝对非常健康。所以说,那时产婆若是弄错的话,阿米肚里的胎儿应该早已停止发育,而且必须立刻将婴儿取出母体,否则阿米不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宗助觉得很纳闷,便自行着手进行调查,查到最后,他发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事实,令他感到非常惊恐。原来,胎儿直到降生前一秒为止,都还是很健康的。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诞生的瞬间,脐带缠颈的现象突然出现了,也就是俗语所说的“胞衣绕颈”。一般产妇遇到这种意外,除了凭产婆的经验与技术迅速解开脐带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产婆若是经验丰富,应该就能顺利解决问题。宗助请来的这位产婆年纪很大了,原本是能处理这种情况的,但还有一种极罕见的状况是产婆无法掌控的,那就是,有时脐带不止缠住一圈。譬如阿米生产时就是这样,当时脐带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连续缠了两圈。胎儿通过狭窄的产道时,脐带不仅无法解开,还把胎儿的气管一下子勒得紧紧的,终至造成窒息的结果。
生产时发生了这种事,产婆当然有过失致死的责任。但是大部分的过失,还是得归于阿米。脐带绕颈的异常状态肯定是阿米自己造成的,因为她曾在井边滑倒,并且跌坐在地。产后的阿米躺在被褥里倾听宗助报告调查结果时,只是轻轻地点着头,并没多说什么。听完之后,那双饱含疲累而有些凹陷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一对长睫毛不断地微微颤动。宗助则在一旁好言相劝,用手帕帮她拭去颊上的泪水。
以上就是这对夫妻生孩子的经过。体验了上面所说的这些痛苦经历之后,夫妻俩从此很少谈起幼儿的话题。但他们生活的背后,早已被记忆染上了孤独的色彩,很难挥去这种感觉。
有时,他们甚至能从彼此的笑声中听出对方心底的黯然。也因此,阿米现在并不想再向丈夫提起从前这一段,而宗助也觉得,事已至此,何必再听妻子重复一遍。阿米现在想在丈夫面前吐露的,跟他们夫妻间共有的经历并无关系。当她第三次失去胎儿之后,丈夫向她报告了事情的经过,阿米这时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残忍的母亲。尽管她并没亲自动手,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就是她守在生与死的交叉路口杀死了一名胎儿。只要一想到这儿,阿米就觉得自己是个犯了重罪的坏蛋。她不得不承担这种不为人知的道德谴责,而且这个世界上,能跟她分担这种谴责的人,半个也没有。阿米心中这种痛苦,甚至连在她丈夫面前也不曾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