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5/6页)
生产后,阿米跟普通产妇一样在床上休养了三个星期,对她的身体来说,这段时间确实是平静无事的三个星期,但是从精神方面来看,却是强忍恐惧的三个星期。宗助为他们早夭的婴儿定制了一口小棺材,并且避人耳目地暗中举行了葬礼。不仅如此,他还为夭折的婴儿定制了一块小牌位,上面用黑漆写着戒名。这牌位的主人已经有了戒名,但他的俗名却连父母都不知道。宗助最初把这牌位放在起居室的衣柜上,每天从官署下班回来,必定焚香默祷。躺在六畳大的房间休养的阿米经常闻到这线香的气味,因为当时她的感官方面刚好变得十分敏锐。后来过了一段日子,宗助不知为何又把那块小牌位收到衣柜的抽屉底层。抽屉里还有另外两块牌位,分别小心翼翼地裹在棉花里,一块是那个在福冈夭折的婴儿的牌位,另一块是在东京去世的宗助父亲的牌位。当初离开东京时,宗助觉得把祖宗牌位全部带着到处漂泊实在太不方便,所以只将父亲的新牌位放进了皮箱,其他的牌位全都送进庙里。
阿米虽然躺着,但是宗助的一切行动,她都听得到,也看得见。在她仰面躺在被褥里的这段时间,一条代表因果关系的隐形细线正在逐渐延伸,伸向那两块小小的牌位,把它们紧系在一起,然后,那条隐形细线又继续朝远处不断延伸,最后连接上那个连牌位都没有的死婴,那个从来不曾成形、身形模糊得像个影子的流产儿。她发现自己在广岛、福冈和东京三地分别留下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命运正在残酷地支配着自己,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活在那种受支配的岁月当中,自己也变成了再三遭遇不幸的母亲。阿米认清这一点的同时,耳边不断听到阵阵诅咒。她躺在棉被里强迫自己的生理维持平静,就像自己的身体贪图着那三个星期的静养。但在这段日子里,诅咒之声始终在她耳中响个不停。对阿米来说,卧床静养的三个星期,简直令她煎熬得无法忍耐。
在那愁苦的半个多月当中,阿米整天躺在枕上,只能瞪着空中发呆,到了后来,她虽然身子躺着,心里早已感觉不耐。好不容易盼到看护离去后第二天,她立刻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游走一圈。然而,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却难以立即挥去。尽管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勉强活动了一番,脑袋却完全无法思考,这令她很气馁,只好又钻回棉被,像要远离尘世似的紧紧闭上双眼。
不久,习俗规定的三个星期产后休养终于结束,阿米也觉得身体更加轻巧有劲了,她先把家里的地板擦拭干净,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气象一新的眉眼。这时已是换季的时节,阿米难得地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全身肌肤都感受到一尘不染的清爽。在这春夏交替之际,日本的万物都显得生气蓬勃,也给阿米孤寂的心情带来了些许影响。但那影响只不过是水底搅起的沉积物,不断在充满阳光的水中上下漂浮而已。就在这时,阿米心底对自己黑暗的过去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天气非常好,阿米跟平常一样看着宗助出门上班,之后很快地,她也走出了家门。这个季节,女人到外面行走时,都应该撑着洋伞了。阿米在阳光下匆匆赶了一段路,额上冒出一些汗珠。她一面走一面想起刚才换和服的情景。她打开衣橱时,立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那藏在第一个抽屉里的新牌位。阿米一路思索着,最后终于走进算命先生家的大门。
阿米从小就对大多数文明人都相信的迷信很感兴趣,但她平时也跟多数文明人一样,只把迷信看成一种游戏。而她现在竟把迷信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一面牵扯到一块儿,这可真是十分罕见啊。这一刻,阿米面带严肃、心怀虔诚地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她想请先生确认自己的命运,也想知道上天是否能让自己将来生养子女。而她面前这位算命先生,跟路上那些为了一两分钱而帮路人算命的占卜者,几乎毫无两样。只见他拿出算筹摆来摆去,又抓出一些竹签摸摸弄弄,数来数去,折腾了半天之后,装模作样地捋着下巴的胡子考虑半晌,才把目光转向阿米的脸仔细打量起来。最后,算命先生慢吞吞地宣布道:“你命中无子。”阿米默默地把算命先生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才抬起脸问道:“为什么呢?”阿米以为算命先生回答之前还会再算一下,谁知他视线直扫阿米的眉眼,当场说道:“你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犯罪遭到报应,所以绝对没有子女。”听了这话,阿米感到心脏像是被人射了一枪,立刻怀着满腔疑惑转头回家。那天晚上,阿米连丈夫的脸都没敢抬头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