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8/10页)
三四郎这才安心地躺下来,但他却做了一连串可怕的梦:那个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原来竟跟野野宫有关,野野宫是听说女人自杀了,才没回来。他打来电报,只是为了让三四郎放心。电报里写的“妹平安”也是假的,今晚那女人被碾死的同一时刻,野野宫的妹妹也死了。而他妹妹就是三四郎在池边遇到的女人……
第二天,三四郎一改平日作风,起得特别早。
起床之后,他望着那块睡不惯的床褥,燃起一根烟,回想着昨夜的事,感觉一切都好像在梦里。三四郎走到回廊上,从那低矮的屋檐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颜色就像整个世界刚开始变晴似的。吃完早餐,喝了茶,三四郎把椅子搬到回廊上,坐在那儿读报纸。不一会儿,野野宫按照约定回来了。
“昨天晚上,那儿好像有人被碾死了呢。”他说。看来是在车站听到了什么消息。三四郎便把自己的亲身经历一字不漏地向他报告了一遍。
“这可很少见,难得碰到一次呢。要是我也在家就好了。尸体已经移走了吗?现在到那儿去也看不到了吧?”
“看不到了吧。”三四郎简短地答了一句,心中却对他这种悠闲的态度感到讶异。根据三四郎的研判,野野宫现在这种若无其事的反应,肯定是因为昼夜颠倒的缘故。其实这是做光线压力实验的人所拥有的特性,三四郎做梦也没想到,野野宫听到有人卧轨了竟会露出这种冷静的表情,或许只能说,三四郎还是太年轻了吧。
他决定换个话题,向野野宫问起病人的情况。野野宫说,他果然没猜错,病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只因他几天都没到医院探病,妹妹心有不满,才想把哥哥叫去消遣解闷。据野野宫说,病人还很生气地责备道:“今天是星期天,你也不来探望我。”野野宫说到这儿,骂了一声浑蛋,好像真的觉得自己的妹妹很可恶。“我每天这么忙,还为她浪费了宝贵时间,我真是够蠢的。”野野宫说。然而三四郎却不太了解这句话的真意。既然妹妹那么想见他,还特意打来电报,就算消磨掉了周末的一两个晚上,又有什么可惜的?跟妹妹那样的人在一起的时间,才叫作时间啊。自己一个人关在地窖做光线实验的那种日子,应该称作不是人过的无聊人生。如果自己是野野宫的话,就算被妹妹妨碍了学习,也会沾沾自喜吧。三四郎心中自问自答了一番,也就把电车碾死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野野宫突然说:“昨晚整夜都没睡好,这样昏头昏脑的可不行。”接着又说:“还好今天是中午才要到早稻田那边的学校去,大学这边放假,所以我先睡一下,睡到中午吧。”“昨晚很晚才睡吗?”三四郎问。“不瞒你说,”野野宫说,“刚好从前在高中教过我的广田老师来探望妹妹,大家聊起来,就错过了电车的时间,最后只好住在那儿。本来是应该住在广田家的,但妹妹又向我撒娇耍赖,叫我一定要住在医院里。我说不过她,只得在那狭窄的地方睡下,简直痛苦极了,根本没办法睡。都怪我妹那个蠢东西。”说到这儿,野野宫又骂起自己的妹妹来,三四郎听了觉得很好笑,很想帮他妹妹说几句话,却又开不了口,只好作罢。
三四郎换个话题,问起广田老师。到现在为止,他已听人提起“广田”这名字三四回了。三四郎暗中把那吃水蜜桃的男人,以及在“青木堂”碰到的男人,都冠上了“广田”的名字,还有那位在学校正门里被马儿捉弄又遭到“喜多床”那些理发师讥笑的老师,三四郎也叫他广田老师。不过现在听野野宫描述,原来那位被马欺负的男人真的就是广田老师。三四郎立刻觉得,那吃水蜜桃的男人肯定也是同一个人。但再仔细一想,自己这样推论好像又太武断了。
三四郎告辞回家时,野野宫拜托他顺路到医院送一件夹衣,因为妹妹叫他中午之前一定要送到。三四郎听了欣喜万分。
他这天刚好戴了新的四角帽[68] ,心里很得意自己能戴着这顶帽子去医院。于是他满面春风地走出野野宫家。
电车到了御茶之水车站之后,三四郎下了电车,立刻坐上一辆人力车。要是换成平日,他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人力车被精神抖擞地拉进赤门的时候,刚好听到文法科校舍的上课钟声响起,平时的这个时间,三四郎正捧着笔记和墨水瓶走进八号教室,但他今天觉得,就算少听一两个小时的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直接坐着人力车奔赴“青山内科”[69] 的玄关。
到了医院里面,三四郎按照别人告诉他的路线,从入口往内走到第二个转角向右拐,再一直走到尽头向左拐,病人就住在靠东边的病房。他走到目的地,果然看到一间病房门口挂了一块黑色名牌,上面用假名写着“野野宫良子”。三四郎看清名字之后,却在门口伫立了半晌。他是个乡下人,像敲门之类礼貌周到的事,他可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