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7/10页)
这时正是黄昏时刻,但因地点偏僻,周围十分寂静,只听到阵阵虫鸣从院前传来。三四郎独坐书房,感受到初秋的寂寥。
忽然,有人在远处发出一声叹息:“唉!唉!没有多久了。”从声音的方向看来,好像是从屋后传来的,但由于距离较远,无法判断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而且短短的一句话,令人来不及分辨声音的方向。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飘进三四郎的耳中,听来就像某人已看破一切,在心中毫无希望的状态下发出的真实独白。三四郎听着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电车的声响。只听见电车逐渐驶近,又从那孟宗竹林下轰然而过,比上一班电车的噪声还要加倍。三四郎茫然呆坐,直到微微颤抖的书房停止震动。他的脑中灵光乍现,把刚才的叹息声和现在的电车巨响联想成一种因果关系。三四郎不自觉地一跃而起,深感这种因果关系太恐怖了。
三四郎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静坐,疑惧造成的刺激使他从背脊到脚底都感到毛骨悚然。他起身走向厕所。放眼望向窗外时,看到满是星斗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明月,土堤下方的马路像死了似的寂静。尽管没听到什么,三四郎还是把鼻尖伸到竹质窗框外,朝着暗处细细打量。
半晌,几个提灯笼的男人沿着铁轨从车站方向朝着三四郎这边走来。从他们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共有三四人。提着灯笼的人影从平交道走到土堤下就看不见了,等他们走到孟宗竹林下方时,就只剩下讲话的声音,但是话音却变得非常清楚。
“再往前一点。”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三四郎连忙绕到院前,随便套了一双木屐,便从孟宗竹林前方跳上大约两米宽的土堤,紧跟着那几只灯笼一路追去。走了十一二米的距离,又有一人从土堤上飞奔下来。
“被碾死了吧?”三四郎虽然想回答,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眨眼,男人的黑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这是住在野野宫家后面的房东吗?三四郎一面纳闷,一面跟在男人身后。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只见刚才那几只灯笼都停在原地,人影也都驻足静立,几个人举着灯,不发一语。三四郎也沉默着往灯下望去。地面躺着半具尸体。电车从这个人的右肩轧过乳房,整齐地将她从腰部上方一切为二,地上只留下半截斜线裁断的尸体。脸倒是毫无损伤。死者是个年轻女人。
三四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想立刻转身回去,虽然扭转了脚跟,两条腿却重得无法举步。待他爬上土堤,回到书房之后,心脏还一直跳个不停。他唤来女佣,想跟她要一杯水。女佣看来似乎毫不知情。不一会儿,院后那户人家的屋里发出嘈杂的人声。三四郎知道是主人回家了。接着听到,土堤下面也有人正在做什么。等那些人处理完毕之后,四周重新陷入沉静,静得简直令人无法承受。
这时,刚才那女人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脸,还有“唉!唉!”叹着的无力声音,以及应该藏在两者背后的一段悲惨命运,三四郎联想到此不免悲叹,“人生”这种看似坚强的生命根源,不知何时就会走向毁灭,随时都可能漂向黑暗。他突然害怕起来。一条生命就在瞬间消失了。在那声巨响之前,女人应该还活着。
三四郎又想起火车上那个给自己水蜜桃的男人,他曾经嚷着:“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糟了。”男人虽然连声嚷着“危险,危险”,表情却显得那么镇定。所以说,只要我也处于那种“越喊危险自己却越不危险”的地位,大概就能像他那样吧,三四郎想。或许,我们活在世上的同时,又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整个世界,会很有趣吧。三四郎想起男人吃水蜜桃的模样,还有他在“青木堂”只顾喝茶抽烟,眼睛直瞪前方的举动,从他这些表现都能看出,男人完全就是那种人……他一定是一位评论家!三四郎意味深长地想到“评论家”这个名词。这个字眼浮现在脑海时,他非常沾沾自喜,甚至还考虑,自己将来是否也去当个评论家。打从刚才看到那恐怖的死人脸,三四郎心底就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转眼环顾放在角落的书桌、桌前的椅子、旁边的书箱,还有箱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洋文书,三四郎觉得,这间宁静书房的主人跟那位评论家一样,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安又幸福。做他那种光线压力的研究工作,是不可能碾死女人的。主人的妹妹现在虽然生病,但不是哥哥害她得的病,而是她自己生的病……三四郎脑中胡思乱想着,转眼之间就到了晚上十一点。开往中野的电车已经收班了。或许因为他妹妹的病情恶化,所以不能回来?一想到这儿,三四郎又开始担心起来。就在这时,野野宫捎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着:“妹平安,明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