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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学者向来就是自然派呢。譬如伽利略,他发现寺院的吊灯发生振动时,不论振幅多大,来回振动一次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还有牛顿,也因为苹果而发现了地心引力。”

“这种也叫自然派的话,那文学界就有很多呀。原口先生,绘画界也有自然派吧?”野野宫问道。

“有啊。有个叫作库尔贝[124] 的家伙才恐怖呢。他坚持追求‘真正的真实’,不管画什么,都得是真实的东西才行。不过他这派的势力并不大,只是诸多画派中获得认可的一派而已。哦!若非如此,倒也叫人为难。小说界应该也一样吧?不是也有莫罗[125] 和夏凡纳[126] 之类的人物?”

“有的。”坐在一旁的小说家答道。

聚餐结束后,不再有人发表即兴演说,也没有其他活动,只有原口先生一直在抱怨九段上的铜像[127] 。他认为到处乱建那种铜像,等于给东京市民找麻烦,还不如建一座漂亮的艺伎铜像,反而比较受人欢迎呢。与次郎转头告诉三四郎:“九段上那座铜像是原口先生的死对头做的。”

散会后,三四郎走出会场,发现户外的月色很美。与次郎问三四郎:“今晚广田先生能给庄司博士留下好印象吗?”“应该能吧。”三四郎答道。与次郎走到公共水龙头旁停下脚步说,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他散步到这儿,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就在这儿用冷水淋浴,没想到竟差点被巡警逮住,结果他只好一路逃上擂钵山[128] 。说完,他拉着三四郎一起登上擂钵山,两人欣赏了月色之后才踏上归途。

回家的路上,与次郎突然说起他向三四郎借钱的理由。这天晚上月光分外明亮,气温却比较寒冷。其实三四郎从没想过那笔钱的事,他甚至也不想听与次郎解释,反正与次郎是不会还那笔钱的。与次郎说了半天,绝口不提还钱,只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法还钱的借口。三四郎听着,觉得他说的那些比喻非常有趣。与次郎说他有个朋友,因为失恋了,觉得了无生趣,决定要去自杀,但他不愿跳海,也拒绝跳河,更不肯跳火山口,上吊也是千百个不情愿,最后没办法,只好买了把手枪。手枪买来之后,还没派上用场,却有朋友来向他借钱。那个人拒绝了朋友的要求,因为他自己也没钱,然而对方不肯死心,再三请求,那个人无奈之下,只好把宝贵的手枪借给朋友。朋友把枪拿去典当,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手头又有了钱,便赎出手枪还给那个人,但这时故事的主角,也就是手枪的主人,已经不想自杀了。所以说,那个人的命等于是借钱的朋友救的。

“这种事情也是可能发生的。”与次郎说。三四郎只觉得非常滑稽。但除了滑稽之外,这故事毫无意义。他抬起头,望着高空的月亮大笑起来。就算与次郎不还钱,他也觉得很愉快。

“不准笑!”与次郎警告他。三四郎觉得更好笑了。

“不要笑!你仔细想想,就是因为我没还钱,你才能从美祢子那儿借到钱吧?”三四郎笑不下去了。

“所以呢?”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你不是很喜欢那女人?”

原来与次郎心中相当清楚。“哼!”三四郎哼完,又抬头仰望天空,月亮的旁边已飘来几片白云。

“你已经把钱还给那女人了?”

“没有。”

“你就永远别还了。”与次郎说得真轻松。三四郎没有答话。他当然不打算永远不还那笔钱。其实借到钱之后,他本想付完必要的二十元房租之后,第二天立刻把剩下的十元送还里见家,但又觉得,那么快送回去,似乎辜负了美祢子的好意,这样也不太好。想到这儿,他改变了心意,转身走回家,白白放弃了登门拜访的好机会。当时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手头一松,就把剩下的十元花散了。老实说,今晚的会费就是从那十元里掏出来的,不仅付了自己的会费,连与次郎的那份也是从那十元里出的。折腾了半天,现在手边只剩下两三元,三四郎还打算用这钱去买件冬季的衬衣。

他原本就料到与次郎还不了那笔钱,所以他早已写信回家,请家里寄来手边尚缺的三十元。但因为家里每个月都寄来足够的学费,现在总不能说钱不够花,叫家里再寄点钱。三四郎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为了向家里要钱,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最后只好写信回家说,有个朋友弄丢了钱,着急得不得了,自己在旁边看着很同情,就把钱借给了朋友,但如此一来,自己却没钱了,所以请家里再寄些来。

如果家里立刻回信的话,钱应该早就到了,他却一直没收到。说不定今晚就能寄到吧,他想。回到宿舍,果然看到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母亲的笔迹,奇怪的是,每次母亲必定是寄来挂号信,今天的信封上却只贴了一张三钱的邮票。打开信封,母亲的信写得异常简短,而且跟她平日的语调相比,显得非常冷淡,只写了几句话。内容只是告诉三四郎,他需要的钱已经寄到野野宫先生那儿去了,要他自己到野野宫家去拿。看完了信,三四郎便铺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