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15/21页)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假如她继续,不仅仅是我,就连她自己也有暴露的风险。我对她有好感,这是事实。我长久以来骗自己,我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个谎言在看到她之后土崩瓦解。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否认我关注她,我想保护她。即使是海德里希,也没办法让整个运动场的老师和家长失忆。假如她是信天翁,或者她知道信天翁,并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会比我的身份暴露还要危险得多。

“放轻松,我们……我们晚点再说这个(法),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现在也别说这些。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你理解。”

她看起来很累很想睡,只是坐起来就耗了很大精力。她看着我,还是很迷惑的样子:“好的,我明白了。”

我把水端到她嘴边,喂她喝。她冲达芬妮和周围的人道歉道:“不好意思,老毛病了,我每隔几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我有癫痫病。我今天只是太累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服药了,等一下会再去开点儿新的。”

她看着我,眼皮很沉重的样子。她整个人看起来既脆弱易碎,又坚强不屈。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不过神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

[巴黎,1929年]

晚上7点。我弹着钢琴,舞厅里空空的,但不少衣冠楚楚的男人和穿着礼服的女人坐在座位上,一边喝东西一边小声交谈。

西罗酒店的爵士算是招牌卖点。不过在1929年,这些口味刁钻的客户可不仅仅想听到爵士。因为爵士到处都有,所以我有时会玩些花样。假如舞厅的人多,我会弹一些阿根廷桑巴或者吉卜赛舞曲的配乐。但在人不多的傍晚,就只能来一些严肃柔和的音乐。现在我弹的是福莱的曲,音乐是深沉严肃的海,我在其中感受着每一个音符。

“假装没看到我,不要看镜头。(法)”我在弹琴的时候,一个摄影师靠近我想拍照。

“不可以。”我飞快地小声说,我还记得海德里希对我的嘱咐,不能留下照片,“不能拍照——”

但已经晚了。我太沉迷于音乐中,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按过快门了。

“该死。”我无计可施,低咒道。心情很不爽,我换了一首格什温的曲子。

[伦敦,现在]

我们在翻新后的环球剧院的一家不错的餐吧碰头了。

我很紧张。不是因为又回到了环球剧院,而是因为卡米拉。谜底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知道西罗酒店的呢?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一切猜想都让自己更加惴惴不安,又或者是我自己没想过的答案。我很怕她,也怕我自己。我就像一只颤巍巍的惊弓之鸟。还有另一件我弄不清的事情,就是我现在仍然还活着。

过去这些年,我有不少自杀的想法。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西班牙内战的时候,我在一个战壕里准备饮弹自尽。那时候,是靠着玛丽恩给我的幸运硬币,我才一次次支撑下来,游荡在这个人世间。那次是1937年,说起来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寻死了。

不久前,我觉得自己想摆脱海德里希的控制,可能这个想法是错的。我是海德里希的所有物,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自由是多么奢侈。

克尔凯郭尔(9)曾经说过,焦虑是面对自由时的眩晕。

露丝去世后的好几个世纪,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然后这种痛彻心扉终究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我慢慢从泥淖中走出,可以再次享受音乐、食物、诗歌、红酒,以及这个世界的美。我重新感受到这些美好。

我的内心仍然有一个空洞,或许比空洞更严重,里面没有爱,也没有痛苦,只是无尽的空虚。空虚也是有好处的,你可以用这种空虚来打发时间。

我想说服自己,我来见卡米拉,是为了搞清真相,我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情。但来这里的感觉真的很怪,让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见面地点还是环球剧院。

多年前在剧院大闹一场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我不想想起那些时光。如今,我感觉到那时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那些衣冠楚楚而又虚伪的观众,好像此刻仍然坐在这里,在我身边。

菜单上印着莎士比亚那张经典的照片。我之前觉得这张照片和他一点儿都不像,额头太大,胡子太少,头发奇怪,表情呆滞。但此刻我觉得唯独那双清凌凌的双眼仍然是他,他的目光淡漠,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只有在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才露出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服务生站在旁边,卡米拉扬头冲他微笑致意。

她穿了一件蓝衬衫,看起来很苍白,很疲惫,但无损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