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6/22页)

我看着这本书,漫无目的地想了很久,这个概念真的非常现代。我们的本我和外在的样子是不一样的。真实的自我会比表面自我更加实际、优秀和富有,作者就是这样偷换概念,哄得人们买他的书。但事实上,其中的差距,就像是一瓶号称萃取自然精华的迪奥香水,和真实森林里植物气味的差距。

我觉得,这就是生活在21世纪的特点了。我们的物质生活非常丰富,所以市场营销人员不断挑逗我们的情绪,把产品和某种精神需求联系起来,售卖他们的产品,达到他们的目的。于是我们觉得,一年3万英镑的薪水非常少,没有出国旅游超过十次的人很穷,年纪到了长皱纹是衰老的表现,自拍不P图液化一下就很丑。

我在17世纪认识的人,可没人想成为内心的亿万富翁。他们只是想平安活着,想吃饭,想捏死身上的虱子。

唉。

我发现自己心情很差。

我很疲惫,七个小时的飞行让我眼睛干涩。我不喜欢飞行,不是因为起飞和落地的气压变化让我不舒服,而是因为几个小时之前才刚从伦敦起飞,马上就到了一个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文化和天气。因为我仍然记得这其中经过的距离的意义,现代的人已经无法理解了。他们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浩大,以及他们自己的渺小。当我第一次环游地球的时候,一船人乘风破浪历经艰险,花了整整一年。这还是因为我们当时足够幸运。现在世界并没有变化,还是几百年前我生活的那个地球。但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会坐上去悉尼的飞机,午饭的时候我就能到。这让我觉得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坍缩,自己就像瘪了的气球,让我感到狭窄,以及不安。

我去了书店的另一个区。这里都是英文译著,这个区的分类标签是“思想”,比商业书籍小多了的一块地方。孔子、古希腊先哲的书,都在这里摆着。

我看到一本蒙田的文集。

我的内心火烧火燎,我甚至脱口而出我女儿的名字,好像她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我眼前,好像点滴回忆都渗进了我们之前读过的书中。我拿起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看到一句“你越想忘却某事,它就会在你的记忆里变得越牢固”,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的手机振动了,我把书放下,看到一条新短信。是欧迈发给我的:“离别太久,忍不住期待重逢。我在无花果树餐厅订好了今天8点的晚餐,你落地之后还有点时间可以倒时差。”

时差。

真有趣,他写下这个词。在我心里,他漠视时间乃至一切,一直用悲天悯人的态度看着人世间。可能比我说的还要夸张。

我回复他:“好的,到时候见。”

我没有买蒙田的那本书,走出书店,坐在机场休息区等他们播报航班。我把头靠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看见玻璃上我的倒影,以及外面处在黑暗中的无边沙漠。

[普利茅斯,英国,1772年]

我们返航之后,我一直待在普利茅斯。我喜欢这里。这里比伦敦更好藏身,到处都是水手、流浪汉、罪犯、穷人、乐师、艺术家以及逐梦的人、孤独的人。而我,混迹于他们中间毫无违和感。

一天早晨,我走出旅居的酒馆,出发去造船厂。水面上,有一艘高大的军舰。

“它美得让人震撼,不是吗?”码头旁的一个人看到我眼里的惊叹,对我说道。

“对的,对的,没错。”

“它即将启航去寻找新大陆。”

“新大陆?”

“对,这是库克的船。”

“库克?”

我身后一阵脚步声,一只手掌拍到我的肩膀上,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我的天,弗雷先生,你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啊。”

我转过去,看到高高瘦瘦穿着考究的绅士,对我友善地笑。

“啊,菲尔诺先生,很高兴遇到你,我的荣幸。”

他犀利的目光探究地看了我一会儿:“弗雷,你看起来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老。”

“对啊,海风让人年轻。”

“那看来你很享受啊,想回到海上接着航行吗?”

他手指着远方,港口的海平线延伸出去是望不到尽头的海。“这次不同,库克准备得比瓦利斯精细多了。”

“你准备加入库克的船队吗?”

“不算加入,我是他的合伙人。”他对我说,“这次远航,我是‘冒险者号’的船长,正在招募船员,你要加入我们吗?”

[澳大利亚上空,现在]

航班大概飞到悉尼和黄金海岸之间的某处。之前的两天,我不是在机场就是在飞机上。飞机后方有个婴儿在哭。让我恍惚间想起玛丽恩,她牙牙学语的时候,露丝总是担心她今后在人生中遇到什么危险。就像狗狗各有相似,婴儿的哭声也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