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几辆拖拉机从大路上开过来,开进了田野,它们是一些像虫子一般爬行的巨物,有那么大的了不起的气力。它们在地面上爬行,把履带滚下来,在地面上滚过,又把它卷上去。拖拉机停歇的时候,那上面的柴油机啪嗒啪嗒地响着;一开动,便轰隆轰隆地响,渐渐变成单调的吼声了。这些狮子鼻的怪物扬起尘沙,向尘沙里钻进去。它们一直越过原野,越过篱笆,越过家家户户门前的院子,沿着一条条的直线来回地闯过许多水沟。它们并不是在地面上跑,而是在自己的路基上跑。它们完全不把高冈、低谷、水道、篱笆和房屋等东西放在眼里。
坐在铁座上的那个人,看去并不像一个人。他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上套着橡皮制的防沙面具,他是那怪物的一部分,是一个坐着的机器人。汽缸的轰鸣声响彻了原野,与空气和大地合为一体,大地和空气都跟着颤动,发出低沉的声响。驾驶员控制不住它—它一直越过原野,划破十多个农庄,又一直来回转。只要拨动一下操纵杆,就可以改变拖拉机的方向,但是驾驶员的两只手却不能随意拨动,因为造出拖拉机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个怪物仿佛控制了驾驶员的一双手,控制了他的脑子和筋肉,给他戴上了眼罩,套上了口罩—蒙住了他的心灵,堵住了他的嘴,掩盖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的抗议。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嗅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的两脚踏不到泥土,感觉不到大地的温暖和力量。他坐在铁座上,踏着铁踏板。他对自己的力量的扩张既不会欢呼,也不会遏制;既不会诅咒,也不会鼓励。因此他对自己也就不能鼓舞、鞭策、诅咒或是激励了。他对土地既不熟悉,也没有所有权,既不信赖,也无所求。如果撒下的种子没有发芽,那也不相干;如果长出来的幼芽在大旱天枯萎了,或是在大雨里淹死了,那也与驾驶员不相干,正如不关拖拉机的事一样。
驾驶员并不比银行更爱土地。他尽可以夸赞拖拉机—赞美它那机器制成的表面,它那雄伟的力量,它那些汽缸震耳的吼声,但是这究竟不是他的拖拉机。拖拉机后边滚着亮晃晃的圆盘耙,用锋刃划开土地—这不像耕作,倒像施外科手术。一排圆盘耙把土划开,掀到右边,另一排圆盘耙又把土划开,掀到左边,圆盘耙的锋刃都被掀开的泥土擦得亮亮的。圆盘耙后面拖着的铁齿耙又把小小的泥块划开,把土均匀地铺平。耙后是长形的播种机—在翻砂厂里装置的十二根弯曲的铁管,由齿轮推动着,按部就班地在土里插进抽出。驾驶员坐在铁座上,看着自己无意划出的那些直线,感到得意,看着并非自己所有和他所不爱的拖拉机,也感到得意,看着自己不能控制的那股力量,也感到得意。庄稼生长起来和收割的时候,没有人用手指头捏碎过一撮泥土,让土屑从他的指头当中漏下去。没有人接触过种子,或是渴望它成长起来。人们吃着并非他们种植的东西,大家跟面包都没什么关系了。土地在铁的机器底下受苦受难,在机器底下渐渐死去。因为既没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既没有谁为它祈祷,也没有谁诅咒它。
中午,拖拉机驾驶员往往在一家佃户的近旁停下来,打开他的一包午餐:蜡纸包着的三明治、白面包、泡菜和乳酪,还有一块名叫“斯帕姆”的、有机器零件图案商标的馅饼。他毫无滋味地吃着。还没有搬走的佃户们出来看他,他摘下护眼镜和橡皮制的防沙面具,眼睛周围留着一道白圈儿,鼻子和嘴的周围也留着一个大白圈儿,人家就趁这时候以好奇的神情望着他。拖拉机的排气管啪嗒啪嗒地继续响着,因为燃料十分低廉,与其重新烘热柴油机的管口,使它开动,不如让它转个不停还好一些。好奇的孩子们紧紧地聚拢来,这些衣衫褴褛的小孩一面望着,一面吃着煎过的面包。他们很馋地看着三明治被揭开了包装纸,他们那因嘴馋而变得特别灵敏的鼻子嗅到了泡菜、乳酪和“斯帕姆”的气味。他们没有对驾驶员讲话,只望着他的手把食物送到嘴里去。他们没有看他咀嚼,他们的眼睛紧盯着那只拿三明治的手。过了一会儿,那不能离开这地方的佃户走出来,蹲在拖拉机旁边的阴影里。
“嗨,你原来是乔·戴维斯的儿子呀!”
“不错。”驾驶员说。
“那么你为什么干这种活计来跟自己人作对呢?”
“三块钱一天。我东奔西跑地找饭吃—总是找不到,实在找烦了。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饭不可。三块钱一天,每天都能拿到手。”
“这倒是对的。”佃户说,“可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什么也吃不到了;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差不多有一百人只得在路上流落。是不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