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4页)

驾驶员说道:“不能往这上面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三块钱一天,每天都能拿到手。时代变了,先生,你还不知道吗?你要是没有两千、五千、一万英亩地和一台拖拉机,就不能靠种地过活。种庄稼的地再也不会给我们这样的人受用了。你不能造汽车,不是电话公司,光乱嚷一阵是不行的。唉,现在种庄稼也是这样,你简直无可奈何。你干脆想办法到什么地方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佃户思量着。“这事情想起来也真是奇怪。一个人如果有了一份小产业,这份产业就是他,跟他分不开,就像是他自己一样。如果他有了田产,能在田地上走,能给田地做些安排,收成不好的时候他发愁,雨下到地上的时候他就快活,那么这块田地就和他分不开,他就会因为有了这份产业,多少神气一些。即使他并不顺当,他有了一份田产,也总是很神气的。这是实话。”

那佃户又思量着。“可是如果让一个人得了一份田产,他自己看不见,又没时间去亲自照料,也不能在上面走走—那么,产业就是人的主宰了。他不能照他的心意行事,也不能随意转念头。产业成了人的主宰,而且比他更强大。他自己却很渺小,并不神气。只有他的产业才算神气—他成了他的产业的仆人了。这也是实话。”

驾驶员使劲嚼着那块有商标的馅饼,把硬皮抛掉。“时代变了,你还不知道吗?你转那种念头是养不活儿女的。快去挣三块钱一天,养活儿女吧。你别管旁人的儿女,只顾自己的儿女就是了。你讲那一套道理,就算出了名,也挣不到三块钱一天。如果你除了三块钱一天之外,还转着别的念头,大老板们就不会给你三块钱一天。”

“为了你那三块钱,差不多有一百人要流落在路上。我们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这倒提醒我了,”驾驶员说,“你最好马上搬出去。我吃完了饭,就要穿过你门前的院子了。”

“早上你把水井填掉了。”

“我知道。我得照直线开才行。我吃完了饭,就得穿过你门前的院子。得照直线开。,你认得我老爹乔·戴维斯,所以我才对你老实说。我接到了命令,每到有人家不搬出的地方—如果我闯了祸,你知道吧,就是开得太近了,把屋子撞塌一点儿—那我还可以多得两块钱奖赏。要知道,我最小的孩子还没穿过鞋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成的。敲直了许多旧钉子,才盖了屋顶。椽子是用铁丝扎在长桁条上的。这是我的屋子,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就在窗口里拿枪对付你。只等你开得够近了,我就像打兔子似的,一枪把你干掉。”

“这不是我的事。我也没法。如果我不那么办,我就要失业。你想—你打死了我又会怎样呢?人家只会把你绞死罢了,可是你还没上绞架以前,早就有另外一个开拖拉机的家伙,会把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把该死的人打死。”

“这话有理,”佃户说,“是谁给你下的命令?我要把他找到。应该杀了他才对。”

“你错了。他是奉银行的命令的。银行告诉他:‘把那些人通通撵走,否则唯你是问。’”

“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我要一把来复枪装好了弹药,闯进银行去。”

驾驶员说道:“有人告诉我,银行也是奉东部发来的命令。那命令上说:‘赶紧叫这块地赚钱,否则我们就要叫你关门。’”

“这么说还有个完吗?我们到底可以把什么人一枪打死?不先把那个叫我饿死的人杀掉,我是绝不甘心饿死的。”

“我不知道。也许你开枪打死谁都不行。也许问题根本就不在人。也许正像你所说的,是产业本身在作怪。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把我奉到的命令告诉你了。”

“我得想一想,”佃户说,“我们都得盘算盘算才行。要阻止这件事是有办法的。这不像打雷或是地震。这是人为的祸患,靠老天爷保佑,我们是可以改变过来的。”佃户坐在他的门口,驾驶员把机器弄得轰隆轰隆响了一阵,便开动了。拖拉机上的履带一起一落,一弯一曲,铁耙梳理着土壤,播种机的铁杆插进地里。拖拉机划过门前的院子,于是原先给脚踩得硬实的地面变成撒过种子的田地,拖拉机又从这里划过,不曾划过的空地只有十英尺宽了。于是他又开回来。钢铁的护板撞着了屋角,把墙撞倒,使小屋兜底一动,便向一边坍塌下去,像一只甲虫似的被粉碎了。驾驶员戴着护眼镜,鼻子和嘴上蒙着橡皮面具。拖拉机继续沿着直线划过去,空气和地面便随着它的轰隆声而震荡了。那个佃户手里拿着来复枪,在它后面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老婆在他身边,老老实实的孩子们站在后面。他们大家都眼睁睁地望着远去的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