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月(第6/18页)
“我觉得伦敦还可以。”奥利芙说,她尽力带着诙谐调侃道,“那儿的人有时很恐怖。”她妈妈瞟了她一眼。
“我去过好几次巴塞罗那,”艾萨克说,“还有马德里。”
奥利芙想起了他们楼上的行李箱,木质手柄因经手诸多门房而光泽熠熠,贴满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马赛、纽约的旅游标签,宛如施洛斯家族的层层蜕皮。她几乎记不起任何一场旅行来,十九岁于她好似九十岁。
“但你一直住在阿拉佐罗吗?”哈罗德问他。
“是的,我在马加拉教书。”
“你教什么科目?”萨拉问。
“平版印刷术,”他说,“在圣特莫尔艺术学校。”奥利芙用力地瞪着自己的盘子。
“哈罗德是艺术经纪人,”萨拉继续说,“科柯施卡、柯克纳克、克林姆特、克利——都是他代理的。我发誓他只代理K姓艺术家。”
“我喜欢科柯施卡。”艾萨克说,奥利芙看到她父亲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
“科柯施卡先生在奥利芙维也纳的婴儿房里画了许多蓝色的枞树。”萨拉说,“罗布尔斯先生,你英文说得好极了。”
“谢谢,夫人。我自学的,”他说,“我在马拉加有英国朋友,也会跟特雷莎练习。”
“你画画吗,还是只做印刷?”哈罗德问。
罗布尔斯犹豫了一下:“我画了一些,先生。”
“你应该带些作品来给我看看。”
一般情况下,哈罗德对自称画画的人都很反感。一旦那些踌躇满志的年轻艺术家得知哈罗德是经纪人,他们总是会错意。有时候他们挑衅他,仿佛哈罗德妨碍了他们的正当权利——或者佯装客气,但演技却骗不过任何人。但就是这样的哈罗德先生,现在却主动询问这位年轻人的画作。奥利芙早已习惯哈罗德来了兴致的模样——阿谀奉承、甜言蜜语、亦父亦友——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只希望自己成为发现来年新星的伯乐。她为这样的父亲痛心。
“您不会对我的画感兴趣的,先生。”艾萨克微笑着说。
哈罗德倾斜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让我自己判断吧。”
艾萨克看起来很严肃:“有空的话,我会给您看的。”
“有空?”哈罗德说。奥利芙的皮肤有刺痛之感。
“除了在圣特莫尔教书,业余时间我都在马拉加的工人联合会里。我教他们读书写字。”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你父亲知道你是赤色分子吗?”萨拉问。
艾萨克再次微笑:“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夫人。我做我必须做的事。我支持工人罢工,我还去阿斯图里亚斯声援过矿工,但我不是赤色分子。”
“可惜,不然会很刺激的。”
奥利芙两手压在大腿下坐着,盯着她的母亲。萨拉的家族以经营调味料闻名,她的整个人生都建筑在温顺的工人之上。她将自己视作一个自由的灵魂,但那都归功于她的祖父——他以一桶柑橘在考文特花园里起家,成为在上议院拥有一席之地的实业家——正是那些钱支付了他们的旅行,他们在可胜街的公寓、萨塞克斯的小别墅、环城大道上的房子、夏帕瑞丽的时装。哈罗德的生意当然也很成功,但根本不能跟萨拉的遗产相提并论。
“你有今天的生活全靠那些你不愿结交的人。”哈罗德有一次这么冲萨拉喊,那次她一夜未归,他只能报了警。其实她醉倒在了派对主人家的躺椅上,整晚都叫不醒。而萨拉也大喊说他可没有说话的立场,毕竟他自己就是这种家族柑橘生意的既得利益者,他最好闭上嘴,除非他能给自己谋到个多金的差事和一所位于卡姆登区的公寓。
“我和父亲经常有矛盾。”艾萨克说,“他为女公爵工作。这里所有的土地都是她的。她已经八十五岁了,可不会随便死掉。”
“我也打算效仿她。”萨拉说,所有人都笑了。
“这些在她的土地上工作的人——用英语怎么说?——tienen un gran hambre——”
“他们正在挨饿。”奥利芙道。
艾萨克惊讶地看着她,又一股电流穿过奥利芙,他的目光让她激动。“是的,”他说,“好几千人。整个地区。”
“太可怕了。”萨拉说。
奥利芙希望艾萨克的眼神能再次落到自己身上,但他倾身对她的母亲继续说话。“如果你答应给杜克萨夫人的家族投票,让她维持自己的势力,她的人会给你工作机会。穷人们为她工作,却几乎捞不到任何好处,就只有卖命而已。假如他们的妻子去世了,母亲生病了,或他们自己得了病,她根本不会记得他们。只有在选举的时候她才会露面。”
特雷莎出现在餐厅门口,双臂交叉着。她的头发被厨房的蒸汽熏得乱蓬蓬的,围裙上还沾着血渍。艾萨克抬头,似乎犹豫着。奥利芙看到特雷莎轻微摇了下头,但艾萨克眨眼示意无碍,继续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