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4页)
雅克·里维埃尔还没有写完他的书,普鲁斯特对此大失所望。不过,里维埃尔请他放心,他肯定会写完的。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写完和完成并不是一个概念。他肯定会写完的,会在作品的终结处写上“完”字,这无可怀疑,但是,在“圆满完成”这一概念上呢?这必然是没有的,他以为里维埃尔的作品和其他人的作品不一样。它也将是不止不休的,只有作家本人的死亡才能终结它。在这一点上,只有普鲁斯特才能理解,即便雅克·里维埃尔是个纯粹的文人,但他也很难理解。
普鲁斯特并不是要逃离这些东西:时间的流逝、疲倦、疾病、失眠、晕厥、食欲不振,而是要尽可能地走得远一些,离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可以更近一点。它的作品就是利维坦112,要保证它能繁衍生息下去,就只能让它吞食自己的内脏。“塞莱斯特,您还记得我常常跟您提及的那位伟大的昆虫学家让-亨利·法布尔用什么词去形容雌黄蜂的吗?产卵前,它将刺尾刺进毛毛虫每个神经系统的淋巴结中,这样,毛毛虫只会麻痹,而不会死去。这样,它的血肉也能持续保持新鲜,为黄蜂即将产出的幼卵提供食物。”
“当然,先生,您跟我说过,这个真让人恶心,但我知道,这只黄蜂是您亲手创造的,这只麻痹的毛毛虫也是您。您已经被困住、无法动弹好久了,以供养这些嗷嗷待哺的‘幼体’,您自己创作的文学‘幼体’。”
“塞莱斯特,在您我都去世以后,当然我希望您的去世可以来得更晚一些,我作品的批评家、评论家都将涌现。他们也许会心怀真诚,也许会中肯而不失偏颇,也许单纯是要卖弄学问,但那时候就只有您了,塞莱斯特,只有您才最理解我。”
“哦,先生,请让我回到厨房去吧,我不想让您看到我脸红了。”
六月十二日,轩尼诗夫人在费桑德利街八十五号的府邸里再一次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普鲁斯特也受邀出席了这场晚宴。不过,有人提前告诉过他,这并不是一场高雅的招待会,而是鱼龙混杂,各路人物都有。一位女歌唱家唱了一段古诺113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该走了!唉!该离开这个怀抱了。”穿梭于晚宴上的有那位像穿堂风一般冷冰冰的波利尼亚克王妃,还有美国大使、泰雷兹·米拉王妃、居斯塔夫·施伦贝格、博尼·卡斯特兰、吉什公爵、阿莫里伯爵夫人泰雷兹·蒂尼斯达埃勒,他们就是凡尔杜兰和夏吕斯114的重现。普鲁斯特更喜欢的是那些真情流露的人的陪伴,而不是那群毫无人情味的、装腔作势的知识分子。宾客们在他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圈,说他们都读过或听过他的书,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的作品。尽管普鲁斯特发着低烧,不过他暗自忖度他并未白来。不久,他注意到了一位名叫马塞尔·普雷沃斯特的小说家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圈子,他像是孤注一掷般大声呼唤他:“你好,普鲁斯特先生!”普鲁斯特正沉浸在他人的赞誉之中,不想理会这个人,于是假装没有听到。然而,这位法兰西学院的马塞尔·普雷沃斯特坚持站到了普鲁斯特的身后,大声地说:“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请您回想一下……”普鲁斯特转过头来,他不想表现得太过粗鲁无礼,对他人的招呼视而不见,但又不想像个仆人一样呼之即来,所以只是转过头。普雷沃斯特说:“这件事不能再改天说了——人们总是弄混我跟您的名字。我常常收到别人寄给您的信件……”
普鲁斯特彻底转过身来:“是的,先生,的确,我们名字一样,但除此以外,我们就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了。”
回家后,他烧得更厉害了。第二天,他向塞莱斯特讲述了这件法兰西学院院士粗鲁地闯入他们谈论、打断仰慕者们的赞美的事情:“他想跟我套近乎,塞莱斯特,就因为我们的名字挺像的,搞得粗心的邮递员都弄混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像他,我不会写那种人们在车站坐车时无所事事才读的小说!而且,这个人最近才写了一篇关于斯万的讨厌的文章,他以为我忘了!这些人真是表里不一啊,塞莱斯特。当我有了那么一点名声之后,他们才趋之若鹜地向我伸出友好的手。”
“先生,您为什么这么讨厌车站?”
“塞莱斯特,车站对我毫无用处。它们灌满了穿堂风,对我来说是致命的。”
普鲁斯特试图起床,但他挣扎了许久。比泽医生诊断出他的尿毒症复发了,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塞莱斯特在壁炉里生火,通风管道裂开来,房间里烟熏火燎的,所以他才头晕窒息、步履蹒跚。显然,普鲁斯特应该离开这间充满毒气的房间,外出呼吸一下清晨四点的新鲜空气,这样也可以让塞莱斯特彻底地整理房间。但是,想要外出,就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部电梯,但偏偏他做不到,每走一步,都要因为晕厥而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