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4页)
六月的尾声,普鲁斯特去了玛格丽特·轩尼诗·德·芒伯爵夫人举办的一场宴会。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他从前所钟情的让娜·普凯126。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了。在普鲁斯特还年轻时,让娜·普凯是他第二个钟情的人。他像是守护着她、唯她是从的骑士。为了向她献殷勤,他还专门为她所在的网球队服务,他们总叫他去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小酒店买清凉的饮料。有时候,让娜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公主的姿态,而他屈膝蹲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球拍,仿佛用吉他弹着《小夜曲》取悦她,看上去滑稽而可笑。普鲁斯特喜欢看她奔跑的模样,金色的辫子在空中飞扬……后来,让娜嫁给了一位她应当嫁的男人——阿尔芒·德·卡亚维,也是普鲁斯特要好的朋友。正是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晚春,他们在伯爵夫人的家中重逢了。晚会结束后,宾客们都悄然离开,普鲁斯特请她多留一会儿。她问他:“但是为什么呢,马塞尔?”“不为什么,让娜,我就是想和你聊聊。追忆过去的时光,悼念离开的朋友,怀想逝去的情感。我们可以回忆卡堡127‘大旅馆’前那片大海上的退潮,还有坐落在那儿看尽时光变迁的旋转门,不是吗,让娜?就像一个旋涡,就像……我太伤心了,让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是的,是的,你先别反对,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问她是否可以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让娜婉言拒绝了他。她问他下次是否可以再约出来见一面,或者某个夜晚她去他家拜访,但普鲁斯特也拒绝了她。“这不可能的,让娜,但请不要为我的决绝而感到被冒犯。我有很多紧急的工作需要去完成。再说,你看我气色还不错,但其实我已濒临死亡。如果你要过来看我,塞莱斯特肯定会告诉你,若是我告诉你别来,但你还是来了,这会让我很不舒服。你肯定不希望我不舒服的,对吗?我从前多么喜爱那个小让娜啊,那时她为了接网球而飞奔,金色的辫子在风中飞舞……”
这些日子,装饰艺术博物馆进行了一场“法兰西第二帝国128时期的生活装饰”的展览,六月十日那期的《画报》129刊登了一篇莱昂德尔·瓦扬的《裙衬时期》,翔实而生动地展现了这场展览上的一幅绘画作品——詹姆斯·迪索130的《上流圈》131。如果普鲁斯特的朋友保罗·布拉奇的目光只是扫过这幅画的话,那么这幅画背后的一些逸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些趣闻罢了。他站在画前良久,看看自己是否能够辨认出这画中两三个人物。其中一个人吸引了保罗·布拉奇的注意力。他和周围其他十一位重要的贵公子一样引人发笑,但他离得稍微有些远,靠近门框,笔挺地站着,唇边留着红棕色的精致小胡子,肩上扛着一根颇像是浪漫派的纨绔子弟用的拐杖,头戴亮灰色的大礼帽。他便是查尔斯·阿斯132,像极了普鲁斯特笔下那永垂不朽的文学形象——查尔斯·斯万。保罗·布拉奇向普鲁斯特模糊地形容了那幅画,倾听中的普鲁斯特没有忽略那些站在玛桑阳台上的贵公子的着装。一个月前,吕西安·都德与他谈论起画中的其他人,例如拉乌侯爵和憨态可掬的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说拉乌侯爵已经接替了他母亲阿尔方斯·都德夫人在波旁宫学院路四十一号的位置。最后更重要的一点是133,他提及了“阿斯先生特别像斯万”。普鲁斯特很激动,他让塞莱斯特拿来刊登着画的剪报。他现在才认识的这些混迹于上流社会圈、或多或少有些名气的贵公子,却早已预先被写进了书中,尤其是那位有血有肉、真实存在过的阿斯先生。他便是存在于历史中的斯万,那位爱恋着奥黛特的斯万。
向让娜·普凯献殷勤的普鲁斯特。
詹姆斯·迪索的《上流圈》,最右戴着灰色礼帽的便是查尔斯·阿斯——查尔斯·斯万的原型。
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夏天,普鲁斯特重病缠身,死亡已然近在咫尺。疲惫的他混淆了现实与虚构,混淆了阿斯与斯万,也混淆了画中的世界与书中的世界。说他产生了混淆,是因为人们没有理解:他在书中为斯万增添了詹姆斯·迪索的绘画中所呈现的阿斯的外衣;普鲁斯特又记不起阿斯的名字,于是他叫阿斯为斯万,这其实并不是混淆了阿斯和斯万。一八六七年,当迪索画下《上流圈》这幅画时,普鲁斯特还未出生,所以这画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会儿是“斯万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