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14页)

纪德来看他了,指责他最近给加斯东·伽利玛先生写的一封信。信中他抱怨一本美国杂志里的一篇文章,文章揭露了《新法兰西杂志》起初拒绝了《在斯万家那边》,这让他难以忍受。他憎恶他们看轻他,怨恨他们觉得他是追逐上流社会的世俗人。其实,他早就不是这样的人了。但是,纪德以为普鲁斯特忘恩负义、有失公道,毕竟《新法兰西杂志》已经悔改了,也在很大程度上尽力弥补他,并且将要一直出版他的作品。

他一直在完善《女囚》和《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不断地增补、增补,再增补。

加斯东·伽利玛先生向普鲁斯特提出了一个建议:时装设计师兼收藏家雅克·杜塞115打算购买他的手稿和修改过的校样。这件事最终没成,因为普鲁斯特要价太高了。杜塞告诉他,他打算去世以后把所有的收藏品都捐赠给公共机构,普鲁斯特想到了很久以后,研究者或者收藏家都可以随意查阅、比对他的手稿,对他的写作方式做出评判,以此来推测他写作时思想的变化。这种“作者死后写作历程的揭露”,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凭什么,塞莱斯特?我的作品,我的文字,只有我才能仔细审读、删减那些不够好的段落。凭什么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扮演审讯者,扮演我那堆废弃文字堆的搜寻者?我想问问您,这是为什么,塞莱斯特?”

一天晚上,保尔·莫朗来看望他,他逗留了很久。“啊,塞莱斯特,莫朗他爱我,他真的很爱我。”

普鲁斯特给这群认真、快乐的学生上法国历史课:塞莱斯特、奥迪隆、玛丽·吉耐斯特、伊冯娜·阿尔巴雷。他管他们叫“孩子”。(很难想象,虽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是这个家庭的“父亲”,可不是“父亲”又是什么呢?)维钦托利116在阿莱西亚放下武器;人们举起留着胡须的克洛维117欢呼胜利,祝贺他加冕为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118抚摸着一个金发小孩儿的头;圣女贞德119穿着甲胄进入奥尔良;布永的戈弗雷120;无畏无惧的巴亚尔骑士121;路易十一122和他的囚室;圣路易123在橡树下维护公正,却死于威尼斯的圣战;弗朗索瓦一世124和尚博尔城堡的楼梯;投石党运动125和战争……

吕西安·都德将要离开巴黎了,他来与普鲁斯特告别,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访了。都德很激动,他看见普鲁斯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圈更加严重了,就像中国留白的宣纸上泼下的黑墨。他想拥抱普鲁斯特:“您这样病重多久了,我的小马塞尔?大概有三十年了,是吗?”普鲁斯特推开了他,他还没有刮胡子,也没有洗漱,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吕西安·都德只好牵起他的右手,亲吻了一下,随后转头离开,但又折返回来。普鲁斯特深深地看着他,好像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的确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普鲁斯特被保罗·布拉奇和埃德蒙·伽卢带到了“屋顶牛”——一间由科克托推动成为潮流的酒吧。莫朗答应要一块儿去的,但临时爽约了。伽卢晚上九点一刻来找普鲁斯特,塞莱斯特给他打好领结,应他要求给他带来热的汤药——依他的口感是要不烫的那种。伽卢穿着晚礼服,因为他待会儿得离开他们去参加另一场晚会。离开前,他向普鲁斯特证实了孟德斯鸠的回忆录《模糊不清的脚步》将会在格拉塞出版社出版。伽卢正是这家出版社的文学总监,也是这本回忆录出版前第一个阅读手稿的人。他请普鲁斯特放心:他将会删去那些他以为会得罪人的段落。若是普鲁斯特在这本书出版前去世,他可能就无法回答那些猜测了,也不能一遍遍重申:不,夏吕斯并不是孟德斯鸠,他是很多人糅合而成的一个角色。但是还好,他删去了那些段落……

布拉奇的朋友们也来了,其中还包括马来西-默伦伯爵。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和其他顾客们一起讨论着什么人是“靠妓女养活的男人”和“娘娘腔一样的同性恋者”。酒店老板和业主路易·莫伊斯也参与了这场谈话。“塞莱斯特,那个莫伊斯,怕是非法占有这些桌子的。”

“先生,您今晚兴致不错。”

“是啊,塞莱斯特,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向还未脱去毛皮大衣和圆顶礼帽的普鲁斯特挑衅。更糟糕的是,他还痛骂莱昂-保罗·法尔格的情妇:“你们看,她来了,这个家庭教师!”普鲁斯特绅士地向他挑起决斗,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住址。原来,年轻人叫雅克·德尔加多,住在格勒兹大街。一回到阿姆兰大街,普鲁斯特就急急忙忙地写下一张便条,叫奥迪隆赶紧送出去。在便条上,他提议用简单的击剑进行决斗。奥迪隆回来后,带回了这位德尔加多先生的歉意,他说他当时喝多了,在酒精的影响下才如此肆无忌惮、粗鲁无礼。事情就这样了结了,但普鲁斯特却挺惋惜没有进行这场决斗,因为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了。后来,法尔格告诉他这个喝醉的小白脸不久之后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