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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整天,本多关在自己房间里,身子一动未动。“侍女”们端来的饭菜,他碰也没碰。他脑子里清晰地想象着,那些“侍女”跑到透那里,向他一五一十回报的情景。
“老爷子耍小性儿,犟着呢。”
其实,这位老人的苦楚,或许只限于“耍小性儿”。本多自己也很明白,此种苦恼只能是自作自受,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一切都由本多惹起来,并非透的罪过。甚至透的变化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打从初次见到这位少年时候起,本多就看穿了他心中的“恶”。
一切都出自本多的心愿,他认为。但他未曾料到,透当面对他自尊心的损伤如此巨大。
本多从避忌冷气、害怕楼梯那个年纪起,就一直住在楼下一间十二铺席的房子里。这里隔着一座庭院,可以望见厢房。这间书院格式的房子,是全家之中最古旧最阴暗的居所。本多将四个麻织坐垫并排在一起,时而在上面躺躺,时而在上面蜷着身子,苦捱着时光。他不顾室内溽热难耐,将窗户全都关得严严实实。他不时爬着过去,喝几口桌上水壶里的水。那水温热,就像被太阳晒过一样。
悲愤交集之极,陷入假寐状态,于睡眠和现实之间,迷迷糊糊打发着日子。每逢腰痛倒也可以分散注意力,但那天只是浑身感到疲乏无力,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痛。
一种不合乎道理的悲惨命运似乎已经降临。然而,这种不合理却带有细微而准确的刻度,仿佛调制特效药一般,目下正在发挥预期的效果。此时此刻,更加难熬。按理说,老年的本多已经从虚荣心、野心、体面、权威、理智,尤其是感情之中摆脱出来,获得了一切自由。可是,他的这种自由缺乏晴朗之色。他所感觉的东西本应早已抛却于往昔,然而,那阴郁的焦躁和怒气,又像灰烬一般不断冒烟,稍稍扒拉一下就又燃起阴沉的火焰。
照在障子门上的太阳,有了秋的气息。自己呢?置身于此种孤绝之中,不像季节的推移,看不到一些由此及彼移转的动作的征兆。一切都停滞了。愤怒与悲愁这些本不该有的东西,犹如雨后的水洼,在体内蓄积着闪光的雨水,永不枯竭。今日产生的感情,似乎是十度春秋之后变成的腐殖质,每一刹那都觉得很新鲜。况且,人生不快的记忆瞄准这里蜂拥而至,但又决不能像青年那样,将自己的人生打上不幸的印记。
当阳光照在房内的凸窗上面时,他知道黄昏已经迫近。本多感到蜷缩的体内产生了情欲。这不是郁勃的情欲,而是终日挣扎于悲愁和愤怒的过程中,不知何时孵化出的浅淡的情欲,仿佛一丝红线缠绕于脑际。
一直使唤的司机告老回乡,接着雇佣的司机于钱财上做过手脚,之后,本多将汽车卖掉,外出时坐包租车。夜里十点钟,他用安在凸窗上的对讲机唤醒侍女,让她叫辆包租车,然后自己找出玄色薄西装和灰色运动衫,穿在身上。
透不知道哪儿去了,不在家。三更半夜,侍女们奇怪地目送着这位八十岁的老人出门去。
——汽车驶入神宫外苑时,本多胸中的情欲变成一种轻微的恶心。时隔二十多年,他又来到这个地方。
车子开来的一路上,本多心里搅动着的倒不是情欲。他两手支撑着拐杖,反常般地挺直腰杆儿坐在座席上,口里喃喃自语:
“还有半年,再忍一忍。再忍半年。”
“还有半年,再忍一忍。……假若那小子是真的……”
然而,想到的这个保留条件使本多战栗。透还有半年就满二十一岁了。假如这半年里透死掉,本多对他一切都可以宽恕。如今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子,妄自尊大,一味刻薄,本多对此心知肚明,他是可以忍耐下去的。不过,透要是个冒牌货呢?……
一想到透的死,就给近来的本多莫大的安慰。当他受尽凌辱,就巴不得这个年轻人死去,他打内心里已经把透杀了。犹如透过云母遥望太阳,他从年轻人的残暴和冷酷的前头,一旦透视到死亡,本多就松了口气,他喜不自胜,洋洋自得地寄予爱怜和宽恕。此时,本多陶醉于可谓“慈悲心”的光明正大的残酷之中。或许,这就是以往他在一无所有的辽阔的印度原野的明光中发现的那种感情。
本多尚未出现明显的不治之症的征兆。血压不必担心,心脏也没什么障碍。他坚信,最多再忍耐半年,他就会比透活得长久,哪怕长一天也好。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暴死,他将毫不吝惜地倾注满腔吊慰的泪水!此外,面对愚昧的世人,还能扮演一位老而失掉宝贝儿子的不幸父亲的角色。他洞悉一切,凭借浸满毒汁的甘美而静谧的爱,一面预见着透的死,一面忍耐透的残暴。这其中,不能说没有什么快乐。在他看到的时光的前头,透的暴虐就像蜉蝣的羽翼,看上去可爱而透明。人是不会爱比自己生命长久的家畜的。可爱的条件在于生命之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