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6/8页)
一旦举步前行,此种幻想即刻消泯。周围虫声四塞,细针密线般的夜蝉的鸣唱在树荫里往来交飞。
如今,熟悉的道路依然保留在树荫里。这是面对绘画馆的右侧的森林。本多突然记起,这杂草的气息,夜间树木的馨香,原是自己的情欲不可或缺的要素。
那种心情,仿佛夜行于珊瑚礁的浅海,两脚踩着各种甲壳类、棘皮类动物、贝、鱼、海马等,足背浸润着温热、晃漾的海水,一步一步,为避免岩石尖角刺伤皮肉,小心翼翼,走过行将退潮的海滩。……本多深知火炽的快感复苏了,身子无法跑动,快感却疾驰而去。到处皆有“迹象”。不久眼睛习惯了,幽暗的森林似乎变成大屠杀后的现场,到处飘散着雪白的衬衫。
本多隐身的树荫下早已有了来客,只穿一件灰色上衫,看来是一位老练的偷窥手。身个儿矮小,不到本多的肩膀,一开始看他像个少年。等到迷茫的光线里发现他一头白发,本多这才对那男子厌恶起来,甚至不愿贴身闻到那满嘴阴湿的喘息。
其间,那人的眼睛离开了目的物,不断瞟着本多的侧影。本多极力不朝他那里瞧,不过刚才看到他那短短的白发,还有那一直剃到太阳穴的头型,一种不安的记忆油然而生,越回忆越焦躁。一着急嘴里就像平时一样,不停地发出阴沉沉的咳嗽声,止也止不住。
不一会儿,那人的喘息里又增添了可靠的判断。他伸直腰杆,极力凑近本多的耳朵边低声说:
“又见面了不是?你今天又来啦?还是没有忘记过去啊。”
本多不由转过脸去,只见那矮个子生着一双鼠眼。二十二年前的记忆突然复活了。没错,这位就是在美军基地松屋商店前叫住他的那个男子。
接着,本多颇为不安地回忆着。当时,本多对这个男子态度冷淡,硬说他认错人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里是这里,别处是别处。我们就照这条原则办吧。”
那人察知本多有些情急似火,先绕着圈子说,反而更加可怕。
“不过,千万别咳嗽。”
那人反复强调,接着赶紧将目光转向树干那里。
由于男子稍微拉开些距离,本多放下心来,从树木对面窥视着草丛。然而他已经失去了悸动,代之而来的是充塞胸臆的不安,还有愤懑与悲伤。越想求得忘我,越是远离忘我。这里正是观看草上男女的最佳地点,但他们的行为本身,仿佛明知被偷看而故意表演似的,令观看的人感到扫兴。没有视觉的快乐,偷窥的内里既没有强势进攻的甘美的紧迫感,也没有明晰本身的自我陶醉。
虽然只有一二米的间距,但光线微薄,看不清身体细部和脸上表情。中间没有障碍物,不好进一步接近。本多心想,看着看着总会唤起往昔的悸动,他一手支撑着树干,一手拄着拐杖,眺望着躺卧在草丛里的男女。
那个矮个子男人不再来打搅他了,本多却净是回忆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的拐杖笔直而不弯曲,不能像那位老人一样用拐杖灵巧地撩起裙裾,他是学不来那一手的;那位老人想必已经老迈,肯定死去了;森林周围的“看客”之中,这二十年间死去的老人一定很多;即使那些年轻的“演员”也都结婚而离开这里,有的死于交通事故,有的死于早期癌症、早期高血压以及心肾等疾患;“演员”的变化当然要比“看客”更显著,眼下他们住在郊外的小区,从东京乘私铁需花上一小时才能到达,如今或许呆在家中,撇开老婆孩子的吵闹,两眼正盯着电视;要不多久,下回该轮到他们作为“看客”到这里来了……
突然,支撑着树干的右手触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一看,是只大蜗牛,正沿着树干向下爬行。
本多轻轻挪开手指,他相继触到那软体和硬壳,好比先是摸到浸泡过的黏湿湿的肥皂残渣,接着又碰到肥皂盒的塑料盖,心里残留着恶心的苦味儿。仅凭这种触感,世界就有可能像扔进硫酸槽里的尸体,眼看着被消融殆尽。
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射到那对男女身上的时候,本多的眼里几乎充满热望。让俺的眼睛也陶醉一下吧,快点儿让俺陶醉,哪怕一瞬间也行。世上的年轻人啊,无知无言,对老人不遑一顾,只管自己乐在其中。那么也让俺和你们一样陶醉一番吧。……
女人衣衫不整地横躺在周围喧闹的虫鸣之中,她稍稍抬起上半身,两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头戴黑色贝雷帽的男人,伸手使劲儿插入女人的裙子底下。他那认真抖动的手指,也传向穿着白衬衫腰背上的皱纹。女人依偎在男人臂弯里,扭曲的身子犹如螺旋楼梯。她娇喘频频,好像急不可待地吞咽着必须喝下的汤药,仰着头同男人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