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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透因某种预感的到来而焦灼不安吧?就像往昔眺望水平线的彼方,突然出现一艘未曾听闻的怪船一样。更确切地说,或许是死的预感无意识搅扰着他,让他如此焦灼不安的吧?想到这里,本多心中便生出无限温存,在此种前提下,不单对透,本多也可以关爱所有的人了。他学会了一切不祥的人性之爱。

不过,透要是个冒牌货呢?……假如透一直活下去,本多赶不上他,早晚老衰致死呢?……

眼下他才知晓,刚才体内逐渐醒来的急火攻心般的情欲,却原来根植于此种不安。假如自己先死,不管多么卑劣的情欲都不可断绝。或者本来就命里注定,自己将死于此种屈辱和误判之中吧?对于透的误判本身,抑或就是命运为本多自己设置的圈套。假如本多这样的人也有命运的话。

细思之,透的意识太像自己了。这就是本多长期感到不安的根源。透或许早已看穿一切,透知道自己永生,也明明知道这位确信他早夭的老人居心不良,他处心积虑对自己施行各种实务性教育,其用意在于报仇。……

八十岁的老人同二十岁的青年,或许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这时候,车子进入阔别二十余年的神宫外苑,从权田原口进去向左拐,驶入环状路。本多先是来上一通没完没了的咳嗽,权当是开场白,接着吩咐道:

“再转弯,再转弯。”

沿着夜间的林木转弯的当儿,蛋黄色的衬衫在密林深处倏忽一闪,消失了。隔了很久本多心间又涌起那种特殊的激动。他感到,自己往昔的色欲,犹如陈年落叶,依然随处堆积于树荫下边。

本多吩咐:

“再转弯,再转弯。”

车子一直向右转,沿着绘画馆后面最浓密的森林间的人行道前进。两三对情侣在路上走着,灯光依旧像以往那般黯淡。突然,左前方出现一束强光。夜间公园中央,高速道入口尽情张开着万道金光的大嘴,好似客人很少光临的寂寞的游乐场。

右前方应该正对着绘画馆左侧的森林,但夜间繁密的树木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那座圆形的屋顶。树木的枝干伸展到路面,枞树、法国梧桐和松树等林木,枝叶交错。团团缠络的龙舌兰花丛中,虫声聒耳,甚至透过疾驰的汽车车窗都可以听到。本多对以往的事记忆犹新。其中,各处草丛里时时响起劈劈啪啪拍打蚊子的声音,那是凶恶的豹脚蚊在叮咬皮肤。

他叫司机在绘画馆前停车场附近停车,先打发司机回去。那位司机从窄小的额头下睃了本多一眼,这样的一瞥能把人一下子击倒。本多又提高嗓门对司机说可以回去了。他先把拐杖伸向人行道上,接着下了车。

绘画馆前停车场夜晚关闭,一旁竖着“夜间禁止入内”的告示牌。一条栅栏封住了车道。停车场值班房熄灯了,悄无声息。

本多看着包租车开走了,随即慢悠悠沿着长满龙舌兰的人行道走去。龙舌兰泛着淡绿,于黑暗中挺着带刺的叶片,满含恶意的花丛一派寂静。人影稀疏。对面的人行道上只看到一对男女。

本多走到绘画馆正前方,停住拐杖,环顾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周围广大的构图。绘画馆圆形的大屋顶和左右翼楼,在没有月光的夜间巍然耸峙。前边配以方形的池塘和青白的露台。路灯悠长的灯光宛如潮线,映射着朦胧黯淡的鹅卵石地面……左前方天空矗立着大运动场高而圆的外墙,没有发光的探照灯那盛气凌人的背影划破了天宇。野外的电灯只在最下边部分密林的树梢上,描画出烟霭般的光的轮廓。

本多伫立于连个色情的影子都看不到的严整的广场上,蓦地感到自己仿佛站在胎藏界曼荼罗的正中央。

胎藏界曼荼罗是根本的两界之一,同金刚界曼荼罗相对。它借莲华之花作表象,以显示胎藏界诸佛的慈悲之德。

所谓胎藏,具有含藏的意味,犹如世间贱女之胎得轮王之圣胎,凡夫烦恼淤泥般的心中包含着诸佛慈悲的功德。

那光明灿烂的曼荼罗完美的对称,于中央中台八叶院的中心,不用说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十二大院由此向东西南北流出,诸佛各自的住所,精致严整,左右相称。

如果将高耸于无月夜空里的绘画馆的圆形屋顶当作大日如来居住的中台八叶院,眼下本多隔着池塘站立的宽敞的车道,较之虚空藏院更加靠西,或许就是那个孔雀明王居住的苏悉地院一带。

金碧辉煌的曼荼罗诸佛密密麻麻的几何学般的配置,一旦转移到为这里幽暗森林所包围的对称的广场上来,那么鹅卵石的空白和柏油路的空虚就会立即被充塞,到处都拥挤着满含慈悲的面颜,在白天的阳光里耀目争辉。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刚部二百零五尊,众多面孔显露于森林的外头,地面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