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第5/11页)

露露小姐、小露露——一个恶毒的白脸小丑,她控制着她的丈夫,威慑着他的随从。是变态吗?还是缺乏安全感?或是因为失意?这些全都是,但更有他们彼此的忠诚。和他相比,希特勒只不过是个无家可归者。人们叫希特勒“阴阳人”,其实即使是可以被配偶利用来生儿育女的人也还可能是“阴阳人”。我们很难想象我们的小丑在这种处境下是什么样子,但她的样子却不难想象——无所顾忌、龇牙咧嘴、不停催促着、尖叫着。最崇高的一对夫妻:一个阴阳人和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那个像鸭子一样走路的露露小姐,小小的黄牙上牙龈裸露着,张着嘴,口水流淌下来;而那个臃肿的阴阳人,身穿点缀着穗带和徽章的红色睡衣,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压在她的身上。荣誉博士小姐,无耻的荡妇。

一个从未经历过任何战役的司令官,一个从未完成过学业的高级学者。在她富丽堂皇的桌子上,摆着他镶在金色镜框里的照片,这照片经过了国际刑警组织顶级图像专家的修描。在他的桌上,放着一个缀有小花和星星的铂金镜框,我们看到了她难得一见的丑陋笑容:露露小姐,即使有珠宝、勋章和假证书的点缀,仍然一无是处,仍然不过是只骗人的波斯猫。

即使是在最庄重的正式场合,她也总是张着双腿,总是把小小的手提包放在她的腿中间,那个无法表达的隐秘处。

我在读费里尼的文章时有一种幼稚的充满报复心的快感,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是从相同的视角,每次心里都涌现出这样的念头——让我们可笑的民族小丑和所有其他白脸小丑排成一行。是的,确实是的,“嘴巴抿成一条细线,严厉而冷漠”,一张丑陋的脸,满脸的雀斑和皱纹让一张难看的脸变得近乎可怕。“冷冰冰的独裁者就像某些掌管幼儿园的修女”——没错!“他们更像那些穿着亮闪闪黑色丝绸衣服,戴着金色穗带的法西斯分子,手里扬着鞭子”——确实如此!一个“为爬得更高而努力”的白脸小丑,小镇滑稽低俗的品位,没有风度没有思想,呆板得就像一个卡通片中的杜瓦利埃和阿明[7]。

我读完了费里尼的文章,心里一直有一种偷偷的快意,我无法不带任何偏见地读这篇文章。在一个极权统治的国家里,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词语和动作都被赋予了扭曲的秘密含义,只有那些聪明的人才能够明白,只有那些生活在多少还有些正常状态的社会中的人才会发现这些符号是多么奇妙。那个可怜又可笑的怪物!一个无知的暴发户!口吃者!大猩猩!魔鬼!蟊贼!吸血鬼!

白脸小丑?这样叫他实在是太抬举他了……他太渺小、太粗陋、太愚蠢。但是,要把他归为傻瓜奥古斯特更不可能,奥古斯特看似更为卑微,实际上却更为出色。绝不能把他归为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一直认为艺术家就是奥古斯特,一个失意者。

我在那儿的最后几年里,曾无数次地读过蒙塔莱[8]的精彩诗篇《诗人》。在那些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的日子里,他诗歌中绝妙的讽刺让我挨过了独裁者无处不在的痛苦。我把这首诗熟记在心,充满快意地一遍遍诵读,仔细地感受诗人在其中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仇恨。

“我已虚弱得气若游丝/但我仍希望/把卑微的歌声献给下一个暴君。”蒙塔莱这样开始了一个“诗人”的忏悔。看来我不是唯一感觉气若游丝的人:那些年里,那个暴君已经把我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每日出现在我们的噩梦里,我知道,即使我可以设法拯救自己,但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痕。

“他总是希望/由衷的赞美从我感恩的心里/汹涌而出。”我重复着,一边做着鬼脸,想着那个渴望得到“由衷的赞美”近乎发疯的魔鬼,他不仅仅对一大批诗人发号施令,他还支配着成千上万生活在恐惧中的无名百姓,把他们塞进他马戏团的监狱里。

“不管怎样我仍能够/留下永远的印记。”我安慰着自己,想到我的那些著名或不著名的前辈和同辈人,他们觉得自己唯一的责任是留给后代一些东西。

最后一行,我要轻轻、轻轻地读,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享受真理在艺术中升华的方式,“在诗歌里/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这给了我满足感,我已经许多次成功地找到了秘密表达对暴君愤怒的巧妙形式。而且,在我的短篇小说《机器人传》中,我让作品中邪恶的主角出生在1月26日——这是举行大型活动庆祝暴君出生的日子,在这里,充满挑衅意味的“内容”采用了高风险的形式。朋友们对此大胆行为表现出惊恐的反应,这既让我高兴又让我害怕,但这也让我意识到,其他读者也会感受到我表达出来的厌恶,并意识到这种厌恶被形神合一地表现在艺术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