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16/18页)
“你的眼睛怎么了?”小姐说,“我还是把医生叫过来吧。”华林又一次拒绝了她。小姐和他又谈了一会儿,再次把话题转到了列车长身上。她问华林能不能找人帮列车长写一篇论文。华林还来不及表态,小姐就说:“等您旅行回来,列车长会亲自登门拜访。如果他实在忙不过来,我会替他去的。您能给我留个电话吗?”
“您最好能替他去,”华林说着就把电话写了下来,“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
这时候,那个香港客突然坐了起来。香港客一开口,华林就知道他刚才并没有睡着。香港客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对小姐说:“小改(姐),不要麻烦啦,把这一段抄一下不就完了。”香港客说着就把华林的那本书翻开了。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华林看到了一个小标题:
“人”字形铁路:詹天佑(1861—1919)的梦想与实践
詹天佑是谁?华林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中国的第一个铁路工程师。不过他想不起来自己的书中怎么会出现这么一节。这时候,香港客又说道:“华先生,天下文章一大抄,您就行行好啦。列车长是个君子,他要是不打招呼就抄了下来,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喜欢列车长这号人,明人不说暗话。”
小姐用目光征询着华林的意见。见华林没有吭声,小姐就说:“这么说华先生已经同意了?车长是个讲义气的人,他已经打过招呼,不让华先生另外补票了。”小姐接下来又表示,他以后的旅行,只要坐的是从汉州始发的火车,都可以和列车长联系,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应该享受到的待遇。她把列车长的名片递给华林的时候,又说,列车长只要拿到了文凭,很快就可以升为汉州车站的主要负责人,“不瞒您说,他就差那么一张文凭。”
“您想带个女人上车,也不是不可以。”小姐说。小姐刚说完,多嘴多舌的香港客就站起来接了一句:“如果没有女人可带,就让列车长给你发一个。”香港客说着,在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华林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直到下车,华林都没有再答理那个香港客。
那个用金属和钢化玻璃封闭起来的临时囚室的门打开了。范强这才知道那位拿着纸扇对他指指戳戳的中年乘客,是想通过这间囚室,走到卧铺车厢里去。范强讨好地把报纸给人家,人家却用扇子把它打掉了。领路的是个小姐,范强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柠檬的香气。另外的一男一女两个乘警,替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乘客拎着箱子和旅行袋。男警的屁股后面斜挂的一根警棍来回晃动着,范强一看就心惊胆战。跟在中年人后面的那个女乘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让范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范强认出她就是把报纸卖给他和老刘、老张的那个姑娘,当时,他还差点把那些伪币塞进她的乳沟。当女警再次盯着他的时候,范强赶紧把脸扭到了一边。
范强没敢再在那里待下去。那一行人刚刚离开,范强就躲进了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污浊、热腾腾的气流包围了他。那些光着背的男人,看上去都是湿漉漉的,就像是退过毛的畜生。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范强想。但为了躲避那个女乘警,他还是一步步朝车厢的纵深走着。他走得小心翼翼的,以免踩着那些蹲在过道上的人。因为热,也因为要躲避那个女乘警的追踪,他和别的男人一样,把上衣也脱掉了。可是,在他感觉到凉快和安全的同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瘦小,那么孱弱,身上的肋骨都历历可数,就像挂在肉钩上的排骨。
列车在汉州北面的那个叫做焦树的小站停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乘警果然来到了范强所在的车厢。范强虽然不能完全肯定她要找的就是自己,但他还是用手中的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当她走到车厢顶头,又往回走的时候,范强急中生智,迅速钻到座位底下。因为座位下面的地板过于湿滑,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身体,脑袋在车壁上撞了一下,使他一下子有点头晕眼花。不过,他并不感到懊恼,他觉得自己成了捉迷藏游戏中胜的那一方,所以他有理由感到高兴。
车到汉州之前,他一直待在那个安全地带。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硌得他的屁股有点难受。他充分利用那个狭小的空间,调整着自己的体位,把那个东西从屁股下面拽了出来。他的鼻子很灵,很快就闻出那是一块鸡骨头。虽然它已经有点变味了,可饥肠辘辘的范强还是从中闻到了鸡肉的缕缕香气。为了拒绝它的诱惑,范强先是把它放到了一边,然后又把它踢了出去。咽着唾沫重新躺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低声叫骂。范强知道那人是在指着鸡骨头骂他,但他一点都不生气,相反,他还有点乐不可支。他的手在身边来回搜索着,终于又找到了一块骨头,然后他使劲地把它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