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14/18页)
弥漫在包间里的酸臭气,发自床单上的那些秽物。秽物的颜色层次分明,华林以此断定,在他上厕所期间,香港客不止呕吐一次。服务员可以清除掉秽物,但无法清除它的气息。服务员走了以后,华林才发现,香港客枕边的那本《现代性的使命》上面,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一些秽物。华林赶紧把那本书拿了过来。秽物中有些透明的小颗粒,华林知道那就是原来的鸭掌。当他细心地用自己铺位上的床单擦拭着那些小颗粒的时候,他又闻到了已经发生了变异的芥末的味道。
他就在那本书的封三上开始了他对徐雁的安慰,他写道:
你别哭了。当我们的亲属好友死的时候,我们其实应该感到快慰,因为我们有了令人安慰的保证——他们再也不会受今生今世之苦了;好吧,让我陪你一起哭吧,一想到人家把他放在冷冰冰的地下,我还是想陪你痛哭一场。
写得多好啊!他想,徐雁应该对我的安慰感到满意。这种话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徐雁一定不知道,分号之前的话来自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分号之后的话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有奥古斯丁和莎士比亚来对她表示安慰,她确实应该知足了。她应该擦干眼泪,张开双臂,迎接我的大驾光临。
徐雁的面容在那段文字中浮动,也浮动在黑暗映衬的窗玻璃之上——它多么像一面可以透穿时光的镜子!徐雁,她依然像一个清纯的少女,仿佛时间在那张面容上永远地驻足了,他甚至看清了她那干净的眼白,鼻翼皱起来时形成的细小的纹理。当她习惯地捋着自己的秀发的时候,润白的耳轮就闪烁出一道令人心醉的光亮。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之所以要像急猴一样,匆匆忙忙地赶赴阳城,与其说是要参加老范的葬礼,不如说是为了再次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一种久违的冲动击中了他,让他的身体都绷紧了。
那一声“咔嚓”短促而有力,在火车的轰鸣中,它又是那么细微,几乎难以听见。范强就是伴随着那一声“咔嚓”,被锁到两节车厢之间的。隔着门上布满灰尘的玻璃,他看到两个乘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硬座车厢,而把他一个留到了这个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囚室”。操他妈的那个×,他压低嗓门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但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他就适应了这种囚禁生活。囚室就囚室吧,回到硬座车厢不见得就比这里好。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一点也不挤,别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外面确实有两个人拍打着门想进来。那两个人刚才就躺在这里,是乘警把他们清除出去的。他们的鼻尖在玻璃上压成了两个小平面,显得怪里怪气的,让范强联想到了进城的农民把鼻尖压在商场橱窗上的情景。
“这里当然凉快,还能做广播体操,但把你们撵出去的是老警,而不是我。”范强潇洒地耸耸肩,双手一摊,对他们说。他捡起地上的一份报纸,坐了下来,然后熟练地用双膝支住了下巴。那样一个坐姿是他从小练就的,他记得父亲也喜欢这样坐。前年的暑假,他到阳城的卫生局看望父亲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到父亲像猿猴那样圈腿坐在沙发上,在和一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聊天——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父亲的相好——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父亲就已经死去一年多了。他记得父亲当时让他叫她阿姨,可他懒得那样叫。他心里想,你这个当爹的随便睡个女人,我都得叫阿姨吗?我没有叫她姐姐,就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这会儿他又想起了给华叔叔打的那个电话。父亲死得太不光彩了,使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华叔叔的提问,所以他潦草地说了两句,就赶紧把电话放下了。父亲是在去年五月底死掉的。他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当那个女人的丈夫回来时,既色胆包天又胆小如鼠的父亲,正试图抓着二楼阳台上的攀援植物溜之大吉。那个男的虽然当了乌龟,可是跑起来还是要比乌龟快上许多。父亲刚落到地面,那个男的就从楼道上跑下来截住了他。乌龟问父亲是不是愿意“私了”,“私了”条件只有两条,一条是请允许他给他放点血,使他心里能稍微舒坦一点;另一条是把他从行将关闭的造纸厂调到卫生局。这两条父亲都答应了,可当天晚上,父亲就因心脏病发作,去阎王爷手下上班了。父亲的死把那只乌龟气坏了,他认为父亲耍了他一把,就把这事捅了出来……范强现在想,华叔叔要是问起父亲的死,我该如何回答呢?他想起了预尔康(YEK)速效救心丸的广告词:“是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是实话实说还是干脆不说?范强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想通了:为了不让华林叔叔和吴敏阿姨产生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联想,我就对他们说,父亲是因为劳累过度导致了心脏病发作而突然死去的。他还想,为了引起他们的怜悯,使他们能够感觉到他丧父的“悲伤”,他很有必要当着他们的面流上那么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