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七 · 姑 妄 听 之 三(第27/35页)
右边那个人说:“刚才游览岳麓山,那个老先生又说了些什么?”左边那人说:“我去的时候,他聚集了一些人在讲张载的《西铭》,我回来时,又听他在讲真德秀编的《大学衍义》了。”右边那人说:“《西铭》主张万事万物本属一体,道理上本来确实如此。然而,难道只是明白这种道理,就能拯救天下了么?父母对待子女,可以说爱得很深了,但是子女得了病,父母为什么治不好?子女遭遇危难,父母为什么救不了?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这就是子女与父母并不是同一个身体。人对于自身,考虑最多、最为关心,而自己得了病,为什么还是不能自己治疗?自身遭遇了灾难,为什么不能自我拯救呢?也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现在讲道学的人,不去研究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策略,不去探求抵御灾难应付变动的方法,却在痴谈什么我仁慈友爱的心就像天地孕育万物一样。果真是一旦有了仁爱之心,万物就可以生长繁衍吗?这个道理我就弄不懂了。至于《大学》一书的条目,从格物致知乃至于治国、平天下,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显出功力。比如土壤中生出秧苗,秧苗长成庄稼,庄稼生出谷穗,谷穗磨出米粒,米粒做成饭,也是环环相扣。然而,土地不耕种就长不出秧苗;秧苗得不到灌溉就无法长成庄稼;庄稼长熟了没人收割,就得不到谷穗;有了谷穗不去舂,也就得不到米;有了米不去烧煮,就成不了饭,各个环节都有各自的功力。真德秀编著《大学衍义》目录至‘齐家’就止了,认为治国、平天下就自然可以做到。不知唐尧、虞舜在位时,果然因为瞽叟最终被舜的大孝感化信服顺从,于是洪水灾害自然就平息,三苗等叛乱的部落自然就归顺了呢?还是另有别的治理办法?又不知周文王在位时,果然因为他的王妃太姒说了几句贤德仁惠的话,于是长江上游和汉水流域的部落就自然归顺,殷商的后裔崇侯虎就自然服从了呢?还是他推行了一系列正确的政治法规才实现的呢?现在这一切都被抛在一边,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自身修养、管理好家庭,这不是就像因为土可以生出禾苗,于是就把土拿来煮了当饭吃?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左边那人说:“那么明代的邱濬补充的《大学衍义》的‘治国’、‘平天下’两个条目,完整吗?”右边那人说:“真德秀过分拘泥于根本部分,邱濬又过于探究一些细枝末节,他们不考虑古今时代情况的变化,不估量南北情形的不同,琐琐碎碎罗列各种政策方法,而且一一上疏请朝廷加以实施,这必将引起天下混乱。就说他主张把南方的粮食走海路运往北方这一件事吧,他罗列了历年海运翻船沉没的数字,认为节省的运河运输费用足以相抵。却没有想到一只船上人命就不止几十条,几十只船加在一起,就超过了千百条人命,这又用什么相抵呢?也不过是胡说而已。”左边那人说:“是这样。但是,历代儒家学者以至现在的道学家都谈分封国王、实行井田制等等,这些都是夏、商、周时代君主们实行过的根本大法,并且实践证明它们能够使得天下太平,您以为到底如何?”右边那人说:“分封诸侯王、推行井田制等都决不可能实施,以前对它加以批驳的人已经不少了。不过,道学家中大谈这一套的人,另有意图,批驳者们还没有抓住其中要害。分封制度、井田制度的不可能推行,不仅批驳的人知道,道学家们自己心里也明白。他们知道不可行还是要大谈这一套,其意图在于故意借一种必不可能推行的主张,作为保护自己面子的挡箭牌。因为谈‘理’、‘气’、‘性’、‘心’等等,都是些空洞不着边际的话题,无法着实。谁能考察出天地未分之前究竟是什么样子;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中‘性’与‘情’又各是什么样子?至于实际的事情,则有事实可以把握。一试验而没有生效,那么人人都能看出它的长短优劣。于是,他们必须大谈一种根本不可能实施的学说,使别人必定不能去试验,必定不肯去试验,必定不敢去试验,然后他们就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大肆吹嘘:‘我所传授的是先代圣王的大法,我的大法可以带来万代太平,可惜没有人任用我实施这些大法,又有什么办法呢!’旁人也无法考察他们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于是也都跟着一齐高兴地嚷嚷:‘先生您真是辅佐圣君的大才啊,可惜啊,你们的才能不能充分施展’等等。《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战国时宋国有个人说能为燕王在棘刺尖上雕刻母猴,但说要斋戒三个月后才能看见,用的就是这种骗术。但那个人还得有棘刺,还有母猴,所以人们还可以要求看他究竟使用的是什么刻刀。而道学家所说的这一套更加空洞,连看刻刀也无法要求。天下的至巧莫过于这种手段。批驳的人总认为它的过失在于迂腐,哪里知道他们的真实用意呢!”两个人彼此叹息了好久,发出响亮的长长啸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