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2/30页)

她的责任更重了。现在她要端着镊子和托盘去隔壁病房照看一位腿里留有碎弹片的空军士兵。她来到床边。他警觉地看着她放下自己的工具。

“如果要这样子把弹片取出来,我宁可去做个大手术。”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她奇怪那个干脆利落的护士的声音怎么会这时候在耳边响起。她拉上了病床周围的屏帘。

“别傻了。我会很快取出来的。一下子就好。你是怎么受伤的?”

他跟布里奥妮解释来由,说他当时是在法国北部修建跑道,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不停地瞟着她刚从高压灭菌器里取出的钢钳子。它们正湿淋淋地躺在蓝边的托盘里。

“我们正要动工时,德国佬来了,他们开始狂轰滥炸。我们不得不撤退,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后来德国佬又来了,我们又只好撤退,直到我们掉到海里。”

她微微一笑,掀起了他的床罩。“我们来看一下,好不好?”

他大腿下方的油脂和嵌在伤口里的煤灰已经洗掉了,能清楚地看到插进皮肉里的弹片。他往前欠了欠身子,紧张地看着她。

她说:“好好躺着。这样我才看得清楚。”

“我这样没关系的。其实它们并不影响我。”

“躺下吧。”

十二寸长的地方都有弹片。每个伤口处都已发炎肿胀了。

“我才不在乎呢,护士。我倒愿意它们留在我身上。”他大笑起来,却没什么底气。“可以给我的子孙留个纪念。”

“感染了。”她说,“而且它们还会陷进去。”

“陷进去?”

“陷到你的肉里。陷到你的血液里,再被运到你的心脏里。或者大脑里。”

他似乎相信她了。他躺下身去,双眼瞪着远远的天花板直叹气。“妈的……我是说,对不起,护士。我今天没有心理准备。”

“我们一起数数有多少块弹片,好吗?”

他们真的大声地数了起来。一共有八块。她轻轻地摁着他的胸口。

“一定要取出来。来,躺好。我会尽量快点。也许这个办法有用。你抓紧床头试试看。”

他看着她拿起镊子,腿立刻绷紧了,还瑟瑟发抖。

“别憋着气。尽量放松。”

他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放松!”

她用右手扶了一下左臂。如果坐到床边去做会方便很多。可是这姿势太不专业,而且是严格禁止的。当她的左手触到了他腿上没有受伤的地方时,他还是抽搐了一下,想要把腿缩回去。她从一簇弹片边上选了最小的一块。突出的部分呈倾斜的三角形状。她夹住它,稍停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拔了出来。

“我操!”

这一脏话脱口而出,在病房中跳跃回荡,仿佛重复了许多遍。紧接着是一片寂静,至少屏风后面的声响减弱了。布里奥妮手拿着镊子,依然夹着那片血淋淋的金属碎片。这尖头碎片有四分之三英寸长。从远处传来坚定的脚步声。她把榴霰弹片扔到肾状盆里,正在这时,德拉蒙德护士长拉开屏风,走了进来。她异常镇静地瞥了一眼床脚,便知道了病人的姓名,还有他的伤势。然后,她居高临下地盯视着他的脸。

“你怎么敢这样呢?”护士长平静地说。“你怎么敢在我的护士面前那么说话呢?”

“请原谅,护士长。我忍不住了才……”

德拉蒙德护士长不屑地朝盆里瞟了一眼。“与前几个小时里我们所收的伤员比,杨飞行员,你的伤只是外伤而已。你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再说了,你也得拿点勇气出来,才对得起这一身军服啊。塔利斯护士,继续吧。”

护士长走后,病房里寂静无声。布里奥妮轻快地说道:“要不要继续进行?只有七片了。手术完了,我给你拿点白兰地来。”

他大汗淋淋,浑身颤抖,紧紧攥着床头的铁栏,指关节都变白了,但在继续清除残片时,他一声未吭。

“你要是忍不住的话,就喊出来吧。”

但他不想再次惊动护士长,布里奥妮明白这点。她把最大的一块弹片留在了最后取。但是这块弹片未能一下子取出来。他在床上弓起背,同时紧咬着牙嘶嘶作响。她又试了一次,弹片从肉里出来了两英寸,第三次手起镊落,一块四英寸长、沾满鲜血的不规则的钢片终于被取了出来。她举起来让他看。

他怔怔地盯着铁片。“麻烦你洗洗干净,我要拿回家保存。”话音刚落,他就把脸埋进枕头,呜呜地抽噎了起来。也许是疼痛,也许是“家”这个词触动了他。她蹑手蹑脚地走开去取白兰地。在冲洗处,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