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4/30页)
但那位护士问道:“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德拉蒙德护士长。”
护士连头都没有抬,就生硬地说了句:“他受的罪够多了,我先给他输液,你去干点别的吧。”
布里奥妮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凌晨时分,有人叫她去换新毛巾。她看到刚才那位护士站在值班室门口,偷偷地抽泣着。马克因泰尔下士死了,他的床号已经给别人用了。
见习护士和二年级学生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其他实习生和正式护士则一直工作不停,谁也不记得他们在病房里工作了多久。布里奥妮回想,她以前的工作为现在的训练做了有效的准备,在唯命是从方面更是如此。不过直到那天晚上她才知道护理是怎么回事。以前,她从没有看到男人哭泣流泪,初次看到的时候,她被震撼了,但在随后的一小时里,她就逐渐习惯了。另一方面,一些士兵的坚毅使她吃惊不已,甚至令她望而生畏。刚刚做完截肢手术的士兵好像情不自禁地开起粗俗的玩笑。以后拿什么来踢老婆呢?身体的每个秘密都被泄露了:骨头从肉里面戳出来,肠子和视神经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由此她学到一个浅显的道理:人,归根结底,是一个物质存在,很容易受损伤,却不容易修复。其实,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大家也都明白。她第一次能够和战场靠得这么近,她所接手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些与战争息息相关的基本元素——鲜血、燃油、泥沙、海水、子弹、弹片、机油、火药味以及汗水浸湿的战斗服,衣服口袋里装着腐臭的食物和黏乎乎的阿莫牌巧克力条屑。当她在水槽边——水龙头高高的,旁边放着苏打块——洗手时,经常从手指缝里洗出海滩的沙子来。她和组里的见习护士都只把自己当作纯粹的护士,而非朋友。她只依稀记得帮忙把马克因泰尔下士抬到床支架上,其中的一位姑娘名叫菲奥娜。有时,布里奥妮照顾的士兵疼痛难熬,一种莫名的温情让她超然于痛苦之外,使她能够井井有条、毫无恐惧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这也许就是她眼里的护理工作,她渴望成为一名合格的护士,渴望得到一枚徽章。她能够想象自己也许会抛弃写作的宏愿,转而全身心投入到充满博爱、兴高采烈的时刻之中。
快凌晨三点三十分的时候,有人叫她去见护士长。护士长独自一人正在铺床。早先,她看到护士长在冲洗室里。护士长好像是无所不作,无处不在。布里奥妮自动给护士长干起活来。
护士长问她:“我似乎记得你会说点法语。”
“是的,护士长。不过是学校学一点罢了。”
护士长朝病房的另一头点了点头。“看到那排头上坐着的那个士兵了吗?严重外伤,不过还没到戴面具的分上。找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聊聊天。”
布里奥妮不禁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她说:“可是护士长,我不累,我真的不累。”
“就照我说的去做。”
“是的,护士长。”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的样子,可从他的病历卡上看,他与自己同龄,都是十八岁。他坐在那儿,背后支着几个枕头,像心不在焉的孩子惊讶地看着喧闹的周围。看着他,很难想到他会是个士兵。他长得俊气,清秀,浓浓的眉毛,深绿的眼睛,柔和丰满的嘴唇。他脸色惨白,异常地泛着光,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但带着一副病态。他的头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她拿了一把椅子向他走去,他对她莞尔一笑,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她握着他的手,他似乎毫无惊色。
“你终于来了。”他的法语元音透着一股悦耳的鼻音,但是她只能马马虎虎地听懂。他的手摸上去冰冷的,油腻腻的。
她说:“护士长让我过来和你说说话。”她不知道“护士长”在法语里怎么说,就只好作了直译。
“你们护士长心真好。”他将头一歪,补充道:“当然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对了,她一切都还好吧?她这几天在忙些什么?”
他的眼睛透着何等友善和温情,充满稚气的他多么急切要和她讲话,她只得接着说下去。
“她也是护士。”
“是的,你刚才和我说过了。她还幸福吗?她与她钟爱的那个男人结婚了吗?真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记不起他叫什么了。自从受伤以后,我的记性就不太好。不过他们告诉我记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对了,他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