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3/30页)

她花了很长时间,除去伤口上的绷带,清洗伤口,又包扎伤口。随后,她接到了新的指令,她一直害怕的指令。

“你去给列兵拉蒂莫包扎脸。”

列兵拉蒂莫半边脸被炸掉了,所以吞咽食物是一种折磨。早些时候,为了不让水从他残缺不全的嘴里流出来,惹人耻笑,她已经试着用茶匙给他喂东西了,可他却推开了她的手。她现在感到害怕,害怕不是给他除去绷带,而是从他那双褐色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的责备的神色,好像在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的交流方式只是从喉底发出柔柔的“啊啊”声,一丝失望的呻吟声。

“马上就可以给你包扎了。”她一个劲地重复道,因为她想不出别的什么话可说。

此刻她拿着绷带和医疗器械走到他床头,满脸微笑地说:“嘿,拉蒂莫列兵,我又来了。”

他看着她,没有认出来。她一边把他头顶上的绷带解开,一边说:“别担心。再过一两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你就等着看吧。这里好多人都没有这么幸运呢。”

这的确是个慰藉。总是有人病情恶化。就在半个小时前,从东萨里前线团——村庄里的小伙子就加入了这个团——送来的上校就被截肢了。还有一些人挣扎在死亡线上。

布里奥妮取了一副外科镊子,小心地把一大团浸透凝固了的纱布从他脸部的凹陷处取下。最后一片纱布清除后,解剖课上用的剖面模型就依稀可辨了。他的脸已经毁了,粉红的肉裸露在空气中,从他缺失的面颊可以看到他的上下臼齿,还有闪闪发亮的舌头,长长的,令人惊骇。她不敢再向上看了:眼眶周围的肌肉都裸露着,那是隐秘之处,从没打算示人。拉蒂莫列兵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他自己也肯定猜到了这点。以前,曾经有女孩爱过他吗?她还会爱他吗?

“一会儿就能包扎好了,”她又撒了一次谎。

她用浸在优苏中的清洁纱布重新包扎好他的脸,这时,他发出凄惨的叫声。

“要不要来一杯?”

他摇摇头,又开始呻吟起来。

“你不舒服?”

不是的。

“要喝水?”

他点了点头。他就只剩下一小块唇角了。她把茶壶口伸进他嘴里倒水,他每咽一口,脸部肌肉就要抽搐一下,这么一来,脸上肌肉缺失的地方就更加疼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一把茶壶拿走,他的手就向她的手腕伸去。他还要喝。这样持续了几分钟——他不能承受疼痛的煎熬,却又不能不喝水。

本来还可以陪着他的,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工作等着她去做:一会儿这位护士要帮手,一会儿那位床上的伤员要照顾。一个打了麻醉药后的士兵醒了过来,吐了她一身,她只好再去找一条干净的围裙,这时她才可以离开病房休息一下。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她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自从她们从公园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小时了。她站在亚麻布储藏柜旁系围裙的时候,护士长突然又来了。很难说有什么变故——她举止超然,命令依然不可抗拒。在自律之下,也许有那么一丝患难中的默契。

“布里奥妮,去把湿敷袋敷在马克因泰尔四肢上。用单宁酸给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消毒。如有困难的话,直接找我。”

护士长又转身给另一位护士布置任务。布里奥妮刚才看到下士被人抬了进来。他和许多士兵一样在敦刻尔克海岸边一艘下沉的渡船上被熊熊燃烧的汽油所淹没。后来,一艘驱逐舰把他从水中救了起来。黏稠的汽油紧依在他的皮肤上,灼穿了他的身体组织,等把他放到床上时已经烧得惨不忍睹了。她想,下士一定活不了了。因为要给他打吗啡,连血管都找不到。两小时前,她和另外两位护士把他抬到床上尿盆上时,她们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湿敷袋是两个大大的盛着盐溶液的胶膜容器,受伤的手脚就放到里面浮着,溶液的温度要适中,上下一度的偏差都是不允许的。布里奥妮赶到的时候,一位见习护士正在放有煤油炉的小车旁准备新鲜的药水。湿敷袋得经常更换。马克因泰尔下士背躺在床单碰不到受伤肢体的护架床上,因为床单一碰到他的皮肤他就受不了。他呜咽着要喝水,这一幕让人看了真动情。烧伤的人总是严重脱水:他的嘴唇被烧得不成样子了,肿肿的;他的舌头起了许多水疱,要从嘴里喝水很难。盐水停滴了。针头在烧伤的血管上找不出一处可以扎针的地方。一位经验丰富、她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护士正在给他换一袋盐水。布里奥妮准备好了一碗单宁酸,拿了一卷卫生棉,想要从病人脚上开始给他消毒,免得妨碍了那位护士,此刻,那护士正在烧黑的手臂上寻找一条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