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6/30页)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继续他的谈话,好像中间没有任何间隙。

“你觉得我们法国棍子面包和小面包怎么样?”

“好吃极了。”

“所以你每天都来。”他说。

“不错。”

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细微的问题:“那我们的羊角面包呢?”

“那可是米约最好的。”

他笑了。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底发出嘎嘎的声音,但两人都装聋作哑。

“那可是我爸的拿手绝活,关键在于黄油质量好。”

他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她,伸出空手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我母亲很喜欢你吗?”他问。

“是吗?”

“她老是谈到你。她觉得我们应该在这个夏天就结婚。”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护士长派她到这儿来。他吃东西吞都吞不下去,一吞,眉毛上、包扎的边缘、上嘴唇就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她帮着擦去汗滴,给他拿水,正在此时,他问道:“你爱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爱你。”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况且,她那时那刻的确喜欢他。他是个可爱的男孩,远离家乡,行将离开人世。

她喂他喝了点水,又给他擦了擦脸,他说:“你去过拉尔扎克的喀斯台地吗?”

“没有。从没去过。”

他也没有说要带她去,相反却把头蒙在枕头里,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人家听不懂的话。手仍然紧握着布里奥妮的手,仿佛他仍然知道她在面前。

他头脑清醒之后,头又朝着她,问道:

“你不会马上离开吧?”

“当然不会。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塔利斯……”

他依然微笑着,半闭着眼睛。突然,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脚让电流给击中了一般。他惊奇地盯着她,双唇张开着,踮着脚向前走,仿佛要向她扑过来。她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怕他摔倒在地。他的手仍然握着她的手,空余的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前额搭在她肩上,脸颊靠着她的脸颊。她真担心那块无菌毛巾会从他头上滑下来。她既支撑不了他,也不忍心再看他的伤口。从他喉咙底传出的嘎嘎之声仍然在她耳畔回响。她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床上,让他背靠枕头。

“我是布里奥妮,”她轻轻地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呈惊恐状,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光。她挪到他身边,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这时她后面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

“我不是塔利斯,你应该叫我布里奥妮,”她低声说着。此时,那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将其与小伙子的手掰开。

“站起来吧,塔利斯护士。”

德拉蒙德护士长抓住她的手臂,扶她起来。护士长脸颊上的斑纹闪闪发亮,横过颧骨一片粉红的皮肤与花白交于一条直线。

床的另一边,一名护士把床单盖在吕克下士的脸上。

护士长撅着嘴唇,把布里奥妮的领子拉拉直。“你真是个乖孩子,快去把血迹洗掉,不要让别的病人看了难过。”

布里奥妮照着护士长的吩咐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几分钟后又回到她值班的病房。

凌晨四点半,实习护士按要求去休息,十一点再回来工作。布里奥妮和菲奥娜一起回去,两人都默默无言,她们挽着臂膀,似乎是历尽沧桑之后又一次走过威斯敏斯特大桥。她们不可能开始描述他们在病房中的时光,或者谈论这一段时光如何改变了她们的人生。能够跟在其他女孩子后面走,一直沿着空荡荡的楼道走已经足够了。

与大家道了晚安,布里奥妮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迹不太熟悉。可能是哪个女孩子从门房值班室拿了过来,从门缝塞进去的。她没有马上拆开,而是脱去衣服,准备睡觉。她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腿上放着那封信,又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从窗子一角望出去,东方已经有鱼肚白,小伙子的声音依然回荡在她耳边:他在叫塔利斯,他要把它叫成一位女孩子的芳名。她在想象着毫无希望的未来:狭窄阴暗的小街上有一间面包店,街上到处是皮包骨头的猫,楼上窗口传出悠扬的钢琴声,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取笑她的腔调,而吕克则热恋着她。原本她可以大声为他高呼,为他在米约的家人高呼。他们正等候着听到他的音讯,可此时此刻她感到心中一片空空荡荡,毫无感觉,没有任何睡意,呆呆地坐了近半个小时,最后,疲惫的她用平时经常用的蝴蝶结把头发向后绾了起来,钻进被窝,拆开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