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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医院。他希望尽快治好自己的病。如果不能治好病,至少也能得到一张疾病诊断证明书,他好以此获得别人的谅解。可是所有的医生都否认他的这种生理现象是病。医生说只有你心里想笑的时候你才会笑。医生们在他的恳求下开给他的红红绿绿的药片不仅没有治好他的病,反而使他患上了严重的便秘。由于他神志异常清醒,思维缜密,反应敏捷,连精神病院也拒绝证明他有精神病。他花费两只金华火腿,叩开了某医学权威的大门。这位权威认定他的反常现象跟他的童年经历有关,权威对他进行了近一个月的催眠治疗,每一次治疗都因张三的失声大笑而告终。张三无法理解自己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病。他很清楚自己的笑跟自己的心理因素无关,就像他十七岁那年有过的大小便失禁一样。只不过这次失禁的不是大小便,而是笑。他生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不喜欢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去笑。至于嘲笑别人嘲笑一切神圣庄严云云,更跟他沾不上边。他唯一相信的就是命了,尽管他在这之前从来不信命。更让张三痛苦的是,他不仅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反而遭到别人的冷目嘲笑指责谩骂,亲戚朋友同事上司,没有一个肯听他的解释。在别人的眼中他是个“变态者”。他唯一可做的就是闭门独处,少跟别人接触,躲避一切可能使他失态的场合,过着度日如年般的囚犯式生活。
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别人他可以躲避,但不能躲避父亲,虽说这么多年来他和父亲关系一直很紧张。父亲的武断、自信、多疑、软弱、反复无常常常会引起他的反感,但在内心深处他是爱着父亲的。他常常为父亲的身体担忧。一旦听到父亲深重的咳嗽声,他的心就揪成一团。他同情父亲在仕途上的遭遇,常常想象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要让父亲东山再起。他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人,去发展自己。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跟父亲作对,但他在自己的领域取得成就时,最关心的就是父亲的态度。他甚至不止一次地祈望得到父亲的夸奖。而他成功的时候,就是他和父亲矛盾最激烈的时候。他知道他和父亲矛盾的根源在于他的性格,但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就像他无法向父亲表达他的爱心一样。自从他患了这种怪病,父亲的咳嗽声变得更加深重了。父亲甚至拖着病重的身体去陶城旅游。父亲是从来不出远门的,父亲是在躲避他,可他实在没办法。他知道是他加重了父亲的病情。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他和妻子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现在父亲生命垂危,他无论如何不能在父亲面前笑,不能让父亲在他的笑声中离开人世。他想起他十七岁那年做手术时,父亲躺在他旁边把血输给他的情景,他苏醒后父亲抱着他失声痛哭。他知道父亲实际上是很爱他的。他也想在父亲临终前一诉自己的衷肠,表白自己的内疚和爱心。但他对自己是否会在父亲面前笑起来没有把握。他不敢想象果真在父亲面前笑起来,父亲会怎样的痛苦。
张三看了看表,六点,离开医院已经六个小时了。时间再也由不得他犹豫了。他奔到附近的私人诊所,买了一瓶镇静剂,在夜市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服了五片镇静剂,就到岔路口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张三走下人力三轮车,走进弥漫着甲醛溶液气味的急诊大厅时,忽然忍不住要笑。他奔到走廊尽头的厕所里笑了一阵,然后穿过走廊,走到急诊大厅北侧的观察室门口。他走进观察室的时候,觉得观察室里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双膝发软,头晕目眩。他走到父亲床边,父亲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张三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不要哭,”父亲说,“我知道你怕在我面前笑起来。不要紧,爸知道你的痛苦,你这几年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我不行了,一家人都蛮好的,小明结婚了,小娟拿到了通知书,文文的画还在日本得了奖。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的身体。我去陶城夫子庙,都说那里的香灵验,爸给你烧了炷香。爸帮不了你,只能在下面为你保佑了……”
“爸……”张三跪在父亲面前。他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但说不出来。他哭得不能自已。父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张三想笑。他全身痉挛,拼命咬住自己的牙齿。父亲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父亲的目光平静而安详,张三知道自己肯定要笑了。他想逃走,但不能。父亲说:“小三,握紧爸的手。”父亲的手温暖而潮湿。
张三知道自己要笑了,要笑了,要笑了。他咬紧牙齿全身颤抖。他从父亲手中抽出右手,摘下挂在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握住挂在钥匙链上的弹簧水果刀,用力戳进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使他脸部扭曲,终于没有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