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9/11页)
谁知王主任听完张三的陈述,突然抬头对张三的妻子赵芳说:“他还有哪些不正常的地方?”
张三对王主任突然撇开他跟他妻子说话感到吃惊。赵芳显然没有听懂王主任的话,十分窘迫地望着王主任。
王主任做了个手势说:“我是说,他还有哪些不同于我们正常人的地方?”
赵芳想了一下说:“他冬天游泳。”
赵芳说完后望着王主任,王主任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赵芳说:“他不肯要孩子。他天天半夜三更爬起来写文章,写完后不拿去发表,却把它们烧掉。他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他说他只活到七十岁,如果到七十岁还不死他就自杀。他笑就意味着他痛苦,他哭就意味着他高兴。”
张三觉得妻子越说越离谱了,他说:“你把家里的话拿到这里来说干什么,真是女人之见。”
王主任显然对赵芳的话来了兴趣,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示意赵芳继续说。
赵芳想了一下说:“他想辞职。他说他不要养老保险,要自由。他说婚姻是一座坟墓。他母亲死了他不哭。他还说将来他死后在他的墓穴里装一盏电灯,他不喜欢黑暗。”
张三十分惊讶地望着王主任和赵芳,但是他们根本不理他。
王主任沉思片刻,合上病历对赵芳说:“他患的是一种精神病,是精神分裂症,要隔离治疗。”
张三大惊,站起来说:“什么?精神分裂症?你弄错了吧?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精神这么正常,怎么会有精神病?”
王主任拉下脸说:“你的精神有没有问题不是由你自己说的,那得看我们医生怎么看。我说你是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世界上没有一个精神病人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的。”
张三说:“太荒唐了,太可怕了,他居然把一个好好的人说成精神病。”张三对赵芳说,“我们走,别听他的。”赵芳说:“你还是听王主任的吧。”张三正准备逃跑,从后门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把他架到了精神病房。
张三在病房向我讲述他入院前这段经历时,我很吃惊一个精神病人竟能如此清醒地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甚至能用文学语言描述当时的细节。据张三说,精神病院里像他这样正常的不止他一个人。张三说:“我进来后才发现几乎所有精神病人都很清醒,都没有精神病。不是我们有精神病,是别人认为我们有精神病,我们才有了精神病。他们和我一样被别人误会了。如果是普通人误会倒不要紧,但这回误会我的是一个医生,一个专家,我就成了精神病。他有这样的权力。我给许多部门写过信,我给法院写了起诉书,但他们说我的病是经过专家鉴定的,他们只相信专家的话,不相信我的话。我要他们让我出院,他们说只有那个专家同意我出院我才能出院。我显然把那个狗日的主任给得罪了,他每次来查房,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对他手下的医生说,我是个顽固的病人。”
我问他是否适应精神病院的生活。
张三说:“简直是非人的生活,明知自己没有精神病,却过着精神病人的生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每天还要吃那么多药。你不吃,他们就灌,就用电棒。我知道我要是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就会早日出院。但我要是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就证明了那家伙的诊断是对的,将来永远说不清。”说到此处张三流了泪。在我的朋友中,张三算是个坚强的人,他流泪,足见他心里是有委屈的。
有一次我在医院门口遇到赵芳。赵芳看上去瘦多了。她说:“他老是怀疑人家医生。人家医生说你有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我只知道他不同于常人,不知道这就是精神病。既然有病,就应该配合治疗。”我问她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赵芳说:“这次经济上倒好,以前他就是得了感冒,他的头儿都不给他报销。但这次听说他得了这个病,一下子用转账支票转了五万到医院,够他住三五年的费用了。”
上周我去医院看张三的时候,张三神情呆滞,说话语无伦次,显然不像一个正常人了。我心里有点难受。我问医生,上次我来看他还很清醒,这次怎么这样了。医生说,这就是典型的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老年痴呆症
在浅水湾大院的六个老人中,最幸福的当然是张老了,因为他患有老年痴呆症。
在这些老人中,刘老级别最高,曾经官至副厅。就像他在位时候的风光普通人无法体验一样,他退休后的痛苦也是普通老人不可能有的痛苦。就痛苦的层次而言,刘老在六个老人中,痛苦的层次最高,是从一定的高度走下来才会有的痛苦,是高处不胜痛。刘老每天都在对比。对比当初他在台上别人对他怎样前呼后拥百依百顺,他退休后别人对他是怎样的冷漠无情。强烈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使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极度愤慨痛苦之中。他怎么也不理解,人为什么这样势利?他恨自己不能东山再起,重返官场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