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第6/7页)

“你也太猖狂了!你应该明确自己的身份!看清形势!你要顽抗到底吗?你至少要想想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儿!我们的几百万人民解放军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公安局、法院、劳改队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不想想?现在,不准你发言,艾拜杜拉,也不准你发言反扑!你们竟在今天的会上继续打击和迫害尼牙孜同志!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章洋终于没能再控制住自己,他又大叫起来,“现在是自由发言,批判伊力哈穆!”

章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提醒伊力哈穆注意自己的身份,他等于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有足够的理由把伊力哈穆彻底压倒了,倒、倒、倒……他又快乐又急躁,他几乎是念念有词了。

没有人出声。

按照扎根串联的办法,根据“根子”尼牙孜的推荐,为了准备当晚的小突击,章洋自己并让何顺和萨坎特分别找了一两个积极分子或培养作积极分子的对象谈了谈,动员他们批判伊力哈穆,他们也都点了头。但是,事到临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方面因为时间太紧迫,一方面也因为章洋有一个估计,他认为只要一公开突击,在会议上一让伊力哈穆站起来,一般规律,总会有几个人一拥而起把“批判”倾泻在他的头上。他没有十分重视会前的发动积极分子的工作,如今,竟真的没有人说话。

他没有慌。停了停,他自己又讲上一段:“这个伊力哈穆的态度……”他开始讲了起来。在农村主持这种无人发言的会他也有经验,遇到这种情形他一面不断地喊着:“谈一谈,随便谈,”一面不停地隔一会儿自己讲上一段,不管前后重复也好,前后矛盾也好,前后毫不相干也好。最后,他仍可以作一个会议的总结:“今天我们的会开得不错,由于时间的关系发言不太普遍……”如此这般,功德圆满,在他运用这套办法来度过会议的后半部分的时候,尹中信站了起来。他尽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向煤油灯走去,走到章洋身边,他递给章洋一张纸。然后,他连忙退了回去。

章洋不快地、懒懒地打开了纸页,他把纸页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看了几个字,他的脸色变了。纸页上是这样写的:

老章,今晚新生活大队工作组汇报过了,他们已掌握了你队尼牙孜挨打的详情。所谓队长指使其弟弟打了他云云纯属捏造。容会后再谈。

尹即时

章洋看着这张纸,头一个反应是暴怒和不信。新生活大队从哪儿来插上一杠子!他们从哪里了解尼牙孜挨打的详情?脱离开爱国大队七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大局,你怎么可能查得清尼牙孜的挨打?简直是莫名其妙。伊力哈穆嫉恨尼牙孜取得了我的信任,指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事实证明艾拜杜拉那天就是天黑以后才回来的,这样合乎逻辑,堪称四清与反四清斗争的极富典型性的事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尼牙孜挨打一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难道还可能有别的说法?尹中信怎么这样轻率,这样偏听偏信。听上几句话就当真写这么个条子来,真叫人生气!

继而,他的脑子乱了。如果尼牙孜说的是假的而尹中信写的是真的呢?为什么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他们态度是这样强硬?为什么尼牙孜突然对答如流突然又吞吞吐吐,这样不稳定?为什么他们反而向尼牙孜提出一系列问题,问得尼牙孜狼狈不堪?我的天,如果真是这样将把他章洋置于何地?他仿佛听到了伊力哈穆的胜利的笑声,他仿佛看到了尹中信、别修尔在指责他,何顺他们在指责他,他将怎么有脸再到大队或者公社开社教干部的会议……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章洋头发胀、眼发花、喘气发紧的时刻,从会场的一角缓缓地站起了一个人,他衣着整齐,气度雍容,黑胡须留得颇有风采。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惶惑的、驯良的、带几分傻气的笑容,他半伸半曲地抬了抬手,非常守规矩地问道:“我有几句话要说,可以吗?”

章洋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已经极大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的人,觉得很面熟。他问玛依娜尔:“这是谁?”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嘛!”玛依娜尔说。

“我们通知他来开会了吗?”

玛依娜尔耸耸肩。

“自己来的吧,”萨坎特说,“他户口在这个队,他算是这个队的社员嘛。”

章洋点点头。他听着库图库扎尔说话的译文。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会上说什么,和伊力哈穆老弟一样,我们在这个运动中,是被审查、被批判的对象。但是在这个会上,听了章组长的讲话,我很激动、很受教育,我好像在夜雾中看到了光亮,在风雪中找到了炉火。我心里暖烘烘的。我们这些人,犯了四不清的错误,怎么办呢?执迷不悟,行吗?对抗到底,行吗?消极悲观,徘徊观望,行吗?都不行。都不好。只有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伊力哈穆是一个不错的同志,他当队长也有一定的成绩,但是,成绩并不能掩盖错误,长处也不能掩盖缺点。正如人们说的,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我知道,您不承认自己是四不清干部,您不愿意承认。但是,不承认是不行的。难道在毛主席提出四清以前你就清清的了?您就那么高吗?您就那么纯粹,您就那么了不起?难道是毛主席提错了?随便举一个例子。难道您没有在社员家里吃这吃那?这就是多吃多占。当然,您并没有这样说,您没有说:‘我是队长,若不好好招待我就要把你们如何如何……’请问,哪里有这样的葫芦脑袋这样说话呢?但是,社员为什么招待您呢?他们尊敬您,他们希望获得您的好感,因为您是队长。难道您在每家喝的奶茶、吃的拉面都交够了粮票钱票?不,您没有交的,这就是多吃多占,这就是经济上不清。算了,何必要由我说呢?您的事情您自己知道。包括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我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不要对自己留情,不要怕丢面子,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没有进步,就会变修。听到批评应该高兴,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正确的批评也是值得欢迎的。这就是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这也是章组长所教育我们的。可是您,伊力哈穆同志,伊力哈穆队长,伊力哈穆兄弟,您为什么要顶牛呢?您为什么把自己摆在一个特殊的地位,不准审查,不准批评呢?不,这是不好的,这是很不好的,这真正是不好的。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至于谁打了谁了,尼扎洪如何如何了,这是次要的问题,我们今天开会不是为了帮助尼扎洪,也不是仅仅为了一个打人的事情,打人是不好的,被打的人是疼痛的,今后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搞好四清,在章组长和各位干部同志的领导下,学习工作,胜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