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6/13页)
“文革”中舜镗想象力的丰富完全超过了当今某些不入流作家胡编乱造的极限。或许也如体味创作的快感一样,舜镗在揭发中充分享受到了写作的愉快,从而愈发变得不可收拾,以至人们开始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总之这场使造反派越打越觉荒唐,越打越没味的战斗终于以一个集体联合批斗会的召开而匆匆收场。批斗会是在金家旧宅举行的,连顺福也在内,挨斗者按各人的角色装扮好了,便开始挂牌登场。台下头站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儿几个在人家面前耍派的基本群众。如今基本群众变成了基本观众,金家几位爷的威风彻底扫地了,特别是在房顶上使枪的老二,往日的意气风神早已荡然无存,一张脸惨白得像张纸,没有半点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他们每个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谓罪行就是他们彼此间揭发的内容,造反派并没给增添一点枝叶。台下的街坊听得木然,许是这样的会参加得太多的缘故,九号院的罗大爷甚至说,这会开得没精神,金家的哥儿几个像瘟鸡,不如前几天斗一贯道白胖子连喊带蹦的好看。大家也说没甚意思,想回家做饭,又搁着造反队的情面,只得在太阳地蹲了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些口号。好容易盼着游街开始了,才觉着有了些希望。游街时,老二打头,老三、老四紧跟,顺福断后,老二和顺福背上像唱戏的武生一样各插了四面白旗,以便这支特务队伍的首尾有所呼应,四个人每人一面铜锣,敲一声锣骂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风刮得很猛,“特务之队”在风中走得很艰难。老二的脸色让人联想到僵尸,那腿只是在机械迈动,他已经没了自己;老三在机警沉着地应对指挥者发出号令的同时注意将小锣打出了花样,让人想到了小丑出台的锣鼓点儿;老四咧着大嘴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吼,死劲敲击着破镑,大有装疯卖傻之势;顺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时刻没忘自己的管理角色,诉说自己罪行的时候仍忘不了低声吆喝前面三位步子走齐了,保持着队伍的一条直线。风吹得队伍首尾的小旗猎猎作响,队伍绕着破旧的金家宅院转了一圈又一圈,街坊们看得没劲,终于散了,最后只剩了三两个观众,多是半大孩子。“特务之队”仍在转着,因为造反派没有让他们停下来。我看着疲惫不堪的哥哥们,只想起“门户凋残宾客在”,“西风吹尽王侯宅”这些很悲惨的句子。我遵照母亲的吩咐,将精力集中在排头的老二身上。母亲说其他几个问题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劲儿,他的心倒下,我们俩立刻就过去把他架住那是金家兄弟最难忘的一次聚会,这一切真应了死鬼静蕴说的兄不友,弟不恭,亲情凋落,事变百出的预言,只是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惨烈,这样的残酷。当晚,老二舜铸以一根绳索,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后院的桑树上。我看见,舜铸的身体树叶一样地随着风荡来荡去,不明白他的身体怎会那样轻,为了一个叫黄四咪的女人,为了一把不知下落的枪,不值,真不值。
这是我第一个远去的兄长,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间的相煎,这实实是让人痛心的。舜铸生在老宅,长在老宅,将西去的起程点也选在了老宅,他对这座宅、这个家倾注了深深的爱,怀揣着家的气息,怀揣着满腔愁怅与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风,萧萧的风从树上的舜铸身上吹过,又吹到我们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着身似飘扬树叶的舜餺,大家相对无言。我看到站立在一边舜錤、舜僮那恐惧无助的眼神,真正读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内涵。一阵酸楚由心底涌出,我又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只有母亲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铨两个,至于舜錤和舜镗,完全是傻了。
依着造反派的要求,舜铸尸体所盖的衾单必须写上“国民党特务金舜锝死有余辜”几个大字,操笔者便选中文人舜镇。舜錤与舜锝是同胞兄弟,同出于第二个母亲张氏,在牛棚里持笔揭发亲兄长时那种愤怒敌忾,那种不共戴天,那种不将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软弱空虚失落悲伤所替代,那只被造反派蘸饱墨汁的笔竟重得使他拿不起来。舜铸静静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面色已变得像昔日骑在房背上打鸟般的红润与活泛,当舜祺的笔在他所盖的衾单上颤抖着落下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炕上那张脸竟露出了讥讽的笑。大约舜镗也看到了舜溥的表情,他大叫一声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舜錤丢了笔直向外奔去,他这一走便是十几年,再没回老宅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