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7/9页)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定风波》,是最有东坡个人风格的一首词。词中传达的庄子齐物的哲学观,也是一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禅机。“也无风雨也无晴”,意味着面对人生境遇的顺逆,寂然不动于心,这种境界固然能给人以理性上的超拔,却难以给人情感上的震荡。一句话,词中的境界要靠读者来悟,却不是让读者直感。所以它算不上第一流的词品。清末词人郑文焯评此词曰:

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

我不能同意“ 倚声能事尽之矣” 的说法,而“ 坦荡之怀,任天而动” 的人生态度,更是诗歌的大敌,因为这样就少了诗的灵魂:浓挚的情感、充沛的激情和执着的情怀。

我以为,读苏词当看他沉郁低回处,而不当看他豪迈高旷处。东坡生命的底色,本也是沉郁的、痛苦的,只是大多数时候,他用庄情释理,把这一底色掩住了。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这首缅怀恩师欧阳修的作品,写得凄厉哀凉,备见东坡性情之厚。词一开篇,先借深秋清寒逼仄的景致写入,以景烘情。淮河水势,因秋季水少,已显得狭窄逼仄,唯有颍水潺潺,似替人呜咽。恩师长已矣,他的词作,却仍被美丽的少女曼歌,词人念及年少见知于欧公,深得恩师青赏,必然想起欧公对他的叮嘱:“我所谓文,必以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祭欧阳文忠公文》) 这四十三年颠沛造次,不违于仁的人生,如露如电,在心头闪过,那是何等销魂、何等黯然的滋味!

过片用的是兴的手法。兴,是一种暗喻,词人以草头秋露、月相变更(三五,指十五日,二八,指十六日) 暗喻生命的无常,恩师的音容笑貌,在东坡心中,自然是栩栩如生,而恩师与自己却天人永隔,相见无期了!

词的结尾,暗承“ 三五盈盈还二八” 一句,谓只有颍州西湖波底的明月,与我同是识得醉翁之人。天地如逆旅(客舍),人生如过客,词人很清楚自己在宇宙中只是一瞬间的存在,而明月却终古长在,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对恩师的缅怀也就尽成灰埃,但欧公的道德诗文,却必将与明月亘古长在。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 (hú )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表面看来,非常旷达,飘然仙举,实际上却是一种深层的无可奈何。词人被贬黄州,无法超脱人生的苦难,他的理想是“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像范蠡一样归隐,以求得身心的自由,然而,他对现实终是无法太上忘情,更有重重羁绊,不得自由,只能在词中宣泄一下对自由的神往。此词作完次日,便有传言说东坡挂冠服于江边树上,驾一轻舟,长啸而去。黄州太守徐君猷听到这个传言,又是吃惊,又是害怕。要知东坡被谪黄州,是政治犯的身份,太守有监守之职,于是急备车马,到东坡居所,明为拜谒,实则监视。没想到至其家,东坡鼻鼾如雷,尚未起床。不过,东坡潜逃的传言,终于还是流布到京师,即使是宋神宗,读了东坡这首词,也不免怀疑。这又一次证明,真正懂得东坡、理解他的忠厚的人,实在太少了。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小令,同样是东坡词当中的精品。它的外在气质很清空,而内里则非常沉郁,堪称外禅而内儒。他以孤鸿自况,延续了唐代诗人张九龄“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的生命精神,表明自己不肯降志违道、谄上取利的高洁情怀。当代学者张海鸥先生认为,鸿,是东坡的生命图腾,象征着自由、高洁,循此解读,自然能破解此词的意象密码。

在全部的《东坡乐府》中,我尤其偏爱这一首: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