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说辛稼轩(第3/8页)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只好算是一篇合韵的史论,却离词心、词味相距辽远。

又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

名。可怜白发生。

虽然虎虎生气,终嫌一泻无余,缺乏词味。只是他情感炽热,真力弥漫,方能救粗豪之失,不堕于叫啸一路。

与其说辛词的风格是豪放的,倒不如说辛词是包罗万象的。在稼轩那儿,无一事不可入诸词,生活中猥琐平庸的小事,他都可以写入词里面,且别饶天趣。他又岂但是以诗为词而已,文、赋各体,莫不可入诸词。在他投闲置散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更是把词当成排忧遣闷的游戏,以近似于俄罗斯学者巴赫金所谓的“ 狂欢化”精神去写作。如下面这一首《水龙吟》:

听兮清珮 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路险兮、山高些。愧余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箪瓢些。

此词是稼轩第二次被贬,在江西瓢泉蛰居八年之时所写。词前有小序,曰:“用些(suò )语再题瓢泉,歌以饮(yìn )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酹。”所谓“ 些语”,就是每一句的句末,都用“些”字作为语助词。“些”字是楚方言,楚辞的名篇《招魂》中,就以此字作为句末语助词。这首词的真正的韵脚,是“ 些”字前面的那些字:

瑶、毫、蒿、猱、涛……这样的词,既不是言志之作,也非缘情而发,它只是在表达一种谐趣,大约从俳谐文发展而来,是十足十的游戏笔墨。

复如《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首词把酒杯给拟人化了,词人絮絮叨叨,列数对酒杯的不满,疏狂之态可掬,诙谐之致可喜。虽然它绝非文学,缺乏文学应有的感人的力量,但也算拓宇开疆,为词之一体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稼轩写这类词是因为他满腔的精力无法宣泄,无聊到极点,只好把文字当作游戏。

幸好稼轩不是只有这样的作品。辛词之佳妙,不在其“ 横放杰出” (晁无咎评苏轼词之语) ,粗豪跌宕,不在其“ 横竖烂漫” (刘辰翁《辛稼轩词序》) ,无一事不可入词,而在其常能婉丽妩媚,却又风骨凛然。他集中佳作,总是那样冷艳而凄厉,如子归啼血,嫠妇夜起,在沉郁的况味中蕴藏着悲剧性的崇高。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夕即元宵,农历的正月十五,是中国古代城市不行宵禁,男女自由约会的日子。这首词上片先以“ 东风” 三句,写出元宵灯市迷离惝恍之美,再承以“ 宝马雕车香满路”,极写人流繁密。“凤箫声动” 是说春色渐近,古人诗句中,凡涉“ 凤箫” 一词,多在春日;“ 玉壶”则是用以滴水计时的滴漏壶,“玉壶光转”,是说时光在玉壶滴沥的水声中悄悄流逝。一夜之中,各种形制的花灯纷纷披呈,仿佛鱼龙戏舞,千奇百怪。上片的风格,是十分峭直的。

过片承“ 元夕” 之题,写词人遇见一位绝色佳人,她的头上插着美丽的头饰,笑语盈盈,从身边走过,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体的幽香。词人很想与之交言,却到处觅不着她的踪影,不期然地回首一瞥,却见到她正在灯火零落将尽的所在,悄然站立。“众里寻他千百度” 的“ 度”,是宋时方言,今天广东话依然保留,意即“ 处所”。相对于上片的峭直,下片风格转为婉丽深沉。

这是一首有寄托的作品。稼轩把自己与这位佳人的关系,比喻为与皇帝的君臣遇合。他渴望获得朝廷的信任,好让他披甲沙场,恢复中原。然而,心中的“ 她”却终是可望而不可即。但在读者读来,并不觉凄婉,便因词人有着“ 众里寻他千百度” 的执着情怀,这是与命运抗争的悲剧精神,词的风骨也正因此而得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