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六章(第5/9页)

哦,不,上天为证,他不能给她写信!要是他挨了一枪或者疯掉了……这样的话,让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是深刻又不可动摇的岂不是无比糟糕?它会让事情愈发糟糕,因为到现在,激情锐利的锋缘可能已经被磨得没有那么令人痛苦了。或许没有那么令人痛苦!但是他仍然要不知悔改地要求她服从他的意志,越过奥地利炮弹炸起来的土丘,飘洋过海。他们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承担因此而产生的任何后果!

他躺了下来,右肩靠在土丘上,感觉就像一尊硕大而滑稽的雕像:一堆用泥塑的面口袋,滑稽的短裤下面露出来的是他沾满了泥的膝盖……米开朗琪罗雕刻的美第奇家族陵墓上的一个塑像。或许是他的《亚当》[199]……他感到大地在他身下动了动,上一发炮弹肯定落在很近的地方。他不会注意到爆炸的声音的,那已经变成了一串如此规律的响声。但是他注意到了大地的颤动……

该被谴责的!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让我们是该被谴责的吧!就这么定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德国佬战略家,要去不断地平衡躁动的道德上的对错!

他用左手把茶杯从石头上拿了起来。小阿兰胡德斯从土丘后面绕了过来。提金斯把茶杯朝斜坡下面的一块稍大的石头掼去。他对阿兰胡德斯满是期待、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说道:“这样它才不会被更粗鄙的人用来举杯祝酒!”

那位小伙子惊呼了一口气,脸红着说:“那你也有一个爱人,长官!”[200]他用那种英雄崇拜的语气说,“她是像南茜一样,在巴约勒吗?”

提金斯说:“不,不像南茜……或者,也许,是的,有一点像南茜!”他不想因为暗示说任何不像南茜的女人都可以被爱而伤害那个小伙子的感情。他有种预感,这个孩子会受伤害。或者,也许,这只是因为他遭受过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那个小伙子说:“那你会得到她的,长官,你肯定会得到她的!”

“是的,我可能会得到她!”提金斯说。

那位准下士也绕过土丘跑过来了,他说A连全都隐蔽好了。他们一起绕过那土堆,朝B连的堑壕方向走去,结果他们都滑到了那里面。地势突然降低了,这里肯定很湿。堑壕尽头几乎就是一块小沼泽地。紧邻的那个营甚至在堑壕前堆了好几码高的沙袋胸墙,直到他们的堑壕延伸到山坡上为止。这里是弗兰德斯,布满野鸭的泽国。那一小块沼泽会使人的联络变得很困难。在提金斯安装他那个虹吸管的地方有很多水不停地被排出来。那位年轻的连长说他们得先把堑壕淘干,然后才能挖一条通到泥沼里的小排水沟。他们是用铁锹把水舀出去的。两把铁锹还靠在用树枝编成的胸墙护墙板上。

“好吧,你们不应该把铁锹到处乱放!”提金斯喊道。他对虹吸管的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同时,我军也开始了一场相当可观的火炮佯攻。这很快就变得让人受不了了,感觉就好像几码开外就有一门血腥玛丽巨炮一样。它轰轰开火了。也许是飞机报告了那门奥地利火炮的位置,要不就是我军在攻击他们的堑壕,好让他们那门武器闭嘴。这感觉就好像是一个矮人闯进了一场对话、一场冲突当中——说话动手的都是乳齿象[201]。周围的声响如此巨大,连天都好像黑了下来,这是种心理上的黑暗。你没有办法思考。一个黑暗的时代!大地晃动了。

他从一个相当高的地方看着阿兰胡德斯。他正在享受一种难得的风景。阿兰胡德斯的脸上带着一种痴迷的表情——就像一个人作诗时候的表情。一坨一坨长长的稀泥在空中包围着他们,就像被抛起来的黑色煎饼。提金斯想:“谢谢上帝,我没有给她写信。我们让人给炸飞了!”泥土像一只疲倦的河马一样转了一下,它慢慢地落在了侧躺着的达克特准下士的脸上,然后像缓慢的波浪一样落到了别处。

一切都很慢,很慢,很慢……就像慢放的电影一样。泥土移动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一直悬浮在空中,就好像他是按自己期望那样悬浮在那块刷过白漆的鸡冠面前。巧合!

泥土在他脚下慢慢地冷静地吞噬着,它同化了他的小腿、他的大腿,它把他腰部往上的部位都囚禁住了。他的手还可以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套在救生圈里的人。半固体的泥土慢慢地挪动他。

在他下方,在一座土堆下面,小阿兰胡德斯看着他,棕色的脸上眼睛大而黑,眼白泛着蓝色。从黏糊糊的泥土里伸出来一颗头,下面是冲锋的战马!他可以看到他祈求的嘴唇在动,组成了一句:“救救我,上尉!”提金斯说:“我得先救我自己!”他连自己的话都听不见,周围的声响大得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