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妻(第3/9页)

“长话短说吧,我们就是这样打拼过来的。当然,这么三言两语地一说,夫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没有遭遇什么大的坎坷,非常幸运吧。可俗话说,人这辈子就如同地狱,寸善尺魔,真是一点不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的日子能有一天——不,能有半天,就算是幸福的人了。你的丈夫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里,好像是昭和十九年(1944年)的春天,那时候太平洋战争形势还没有那么糟糕——不,可能也快要战败了吧,对真实情况,或者说对于真相,我们一概不清楚,只是以为只要撑过这两三年,就能和那些国家以对等的资格议和什么的。记得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的时候,穿着一件久留米碎白点和服,披着一件外褂,那时不单是大谷先生,就连在东京,街上还很少看到有人穿着防空服,大家都穿着普通的衣服,若无其事地上街,所以我们那时也没觉得大谷先生的打扮有什么不妥当。那时,大谷先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虽然在夫人面前说这些不太合适,但还是不要藏着掖着,都说清楚的好。那时,您丈夫是跟着一位半老徐娘从后门偷偷进来的。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个时候,临街的店面都是关着门的,用当时时髦的话说,叫做‘关门营业’,我家的店铺也是每天店门紧闭的,只有少数熟客从后门偷偷进来。而且,客人不是坐在土间的椅子上,都是在灯光昏暗的六榻榻米房间里,悄然无声地喝个大醉而归。

“说到那位半老徐娘,不久前曾在新宿的酒吧当女招待,她还是女招待的时候,常常带些出手阔绰的客人来我们店喝酒,让他们变成店里的常客——怎么说呢,正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我们和她的关系,就属于相互利用吧。那个女人的公寓离我们店很近,所以新宿的酒吧关张后,她不再做女招待了,仍然隔三岔五带着熟悉的男人来喝酒。那时候,我们店里的存酒也越来越少了,即便是再大方的客人,我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欢迎了,反而觉得增加客人是负担。只不过,这四五年来,她带来过好多花钱很大方的客人,碍于情理,这个女人介绍来的客人,我们同样从不怠慢,好酒好菜地尽心招待。所以,您的丈夫被那个女人——她叫阿秋,被她带着从后门悄悄进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多想什么,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请他们进了里面的房间,拿出烧酒。

“那晚,大谷先生很斯文地喝完酒,阿秋付了钱后,他们俩又从后门一起回去了。不知为何,我对那一晚大谷先生文静优雅的样子印象很深。魔鬼第一次来到人们家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装出这么一副单纯可爱的假象呢?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店就被大谷先生瞄上了。十天之后,大谷先生一个人从后门进来了,一进门就拿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那时的一百元可是一大笔数,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元,或者还要多些呢。他把那张钞票硬塞进我手里,说,你就收下吧,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喝了不少了,不过,夫人也知道的,他的酒量超乎常人。以为他喝醉了吧,突然又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而且不管喝多少,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时候。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是血气方刚,能喝酒的年纪,可是像他那么能喝的太少见了。那一晚,他来我们店之前,似乎已经在别处喝了不少了,在我们家又连着喝了十多杯烧酒,从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我们夫妻俩跟他搭话,他也只是腼腆地笑笑,嗯嗯地点点头,最后突然问了句‘几点了’,站起身来,我说‘找你零钱’,可他说‘不用了’,我坚决地说‘这可不行’,于是他嘿嘿笑着说‘那就存你这儿吧,我下次还来喝酒’,说完他就走了。谁料想,夫人,他付给我们酒钱,前前后后都算上,那是唯一的一次,此外再也没有过。后来他就一直想方设法赖账,三年来,他是一文钱都没给过,却几乎把我们的酒全喝光了,哪有这样的人啊!”

我听了竟然忍不住笑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特别好笑。我赶忙用手捂住嘴,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也笑着低下了头,店主人也很无奈地苦笑着说:

“哎呀,虽说压根就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可实在太荒唐,让人忍不住想笑。说实在的,他这份能耐,要是用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大臣,还是博士,都不在话下。不只是我们夫妻俩,被您丈夫瞄上后,最后被骗个精光,穷得喝西北风的肯定大有人在呢。就拿那个阿秋来说吧,就因为认识了大谷先生,原来的靠山也离开了她,她的钱花光了,像样的衣服也典当了,现在只能住在长排房的一间脏屋子里,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那个阿秋吧,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简直被他搞昏了头,还跟我们夫妻俩吹嘘大谷先生呢。说他出身名门,是四国的某个大名分支的大谷男爵的次子,眼下因为太浪荡,被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过,只要他父亲一去世,他就可以和他的哥哥分遗产了。而且,此人聪明绝顶,称得上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写了书,比那个叫做石川啄木[3]的大天才写得还要好。后来他又写了十几本书,年纪轻轻已然成了日本第一的大诗人。而且他还是个大学者,从学习院到一高,然后进了帝大[4],会讲德语、法语什么的——哎呀,反正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用阿秋的话来说,简直就是神人一个。阿秋说的似乎真有其事,我向其他人一打听,他们也说,大谷先生是大谷男爵的次子,是有名的诗人。就连我老婆,都这岁数了,居然和阿秋争风吃醋起来,说什么‘出身高贵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每天盼着大谷先生来店里,简直不知羞耻二字。虽说现在华族没什么身份了,可直到战争结束之前,追求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说自己是被华族逐出家门的儿子。可笑的是,女人还就吃这套。其实嘛,用时髦的话来说,就叫做奴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