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6/10页)
这天晚上,我便认识了这样一个穿戴讲究的二十五、六岁女郎。她让我叫她阿汀,不知是姓是名。
眼睛大得出奇,近乎病态,嘴唇薄薄的,颇有不怀好意的意味。不过整个脸却充溢着类似暖带柑桔的丰柔。胸口白得肆无忌惮,腿一直漂亮到脚跟。
她的口头禅是“反正那么回事”。不管别人如何刨根问底,她统统以反正那么回事应付了事。
我跟父亲讲定九点回去,只剩下陪女郎吃饭时间。女郎写下电话号码,画了地图,叫我方便时去她公寓玩耍,还说反正过单身生活,无须顾虑。
关于几天后去她那里时发生的事情,我想尽可能说得准确些。这是因为,这类事件往往充满过度的夸张、想像和气馁,而事实本身则歪曲变形。虽说冷静客观的描述也将偏离事实,但若连同眩惑也付诸笔端,就更加落入俗套。我准备将因条件而异的性快感、体验未知那种单纯好奇心的战栗、以及理性与感性混淆莫辨的紧张的不谐调合而为一地传达出来。我打算不遗漏任何一方,正确分类,防止互相侵蚀,恰如其分地移植到自己的体验之中。这对我是相当棘手的作业。
女郎起始好像把我的羞耻心估计得过高了。我再三对阿汀强调自己是“初次”,自然自己也不愿意给对方以弄虚做假的印象;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情愿像一般小伙子那样以这种不足自豪的小事讨取某种女性的欢心。这样,势必需要示以微妙的傲慢。但傲慢本身便是隐身于虚荣的羞耻。
女郎看上去交织两种心情,又想使我沉着又要惹我兴奋。总之都是为了她自己。阿汀大概是沙场老手,害怕女方过度的诱导会使男方受挫。这种极为自私的担心既是阿汀甜蜜而克制的温柔的来由,也是她小心翼翼抹在身上的香水气味本身。我从阿汀接纳我的眼神中,看出一台小秤的指针正在颤抖不已。
不言而喻,女郎试图将我的焦燥和淋漓尽致的贪婪的好奇作为其欲望的诱饵,因此我觉得不能容许女郎如此审视自己。虽说这没甚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用指尖悄悄按合女郎的眼睑,让她以为我竟是如此怕羞。这样,在黑暗中浑身扭动的女郎想必只会感觉出重重碾压自己的车轮的重量。
不用说,我的快乐刚一开始即告结束。于是我大为舒畅。及至第三回,我才真正得以品尝到所谓快乐之感。
我从中得知:快乐原本是具有理智性质的东西。
就是说,在某种分离尚未发生,快感与意识的融合尚未发生,算计与智谋尚未发生,尚不能像女人清楚俯视自己Rx房那样从外侧明确把握自己快乐的形状的情况下,快乐是不会到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快乐委实浑身长满尖刺……
通过习练才得到的感受的原型,原来潜伏在起始极稀薄极短促的满足之中。但得知这点对我的自尊绝非堪可欣喜之事。那最起始的感觉决不是冲动的极致,而是久已筑就的观念的火花。那么其后快乐的理性营造,更多地有赖于哪一方面呢?莫非用缓缓(或急速)崩溃的观念建造一座所谓小型水电站,以其电力一点点积蓄冲动不成?如果那样,我们沿着理性路线抵达动物境地的里程将无限遥远。
“你这人绝对够厉害,绝对有大作为!”完事后女郎说道。
这言语编成的饯别花束,曾被女郎用来送出多少艘从港口驶向大海的轮船!
×月×日
我正在雪崩。
我不喜欢雪以四平八稳的假象掩盖我险象环生的断面。
不过我与自我毁灭或毁灭却毫不相干。因为我从自身抖下而用来摧毁房舍损伤他人使其发出地狱般嚎叫的雪崩,不过是冬空挥洒在我身上的粉末,同我的本质毫不相关。可是在雪崩的一瞬间,雪的轻柔与我悬崖的酷烈将发生换位。带来灾难的是雪而不是我,是轻柔而并非酷烈。
从远古开始,从自然史最为久远的起点,我这样无须自责的酷烈之心就肯定已准备妥当。大多数情况下采取岩石这一形式。其至纯者便是钻石。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我也许得到自由。但无非是与死酷似的自由。这世上我所梦想的东西大概无一到手。
我眼前历历浮现出人生未来图景的哪怕每一个细节,就像晴朗的冬日以信号站望到的骏河湾远景:清晰得甚至可以一闪看见伊豆丰岛上奔驰的车辆。
我也许得到朋友。但聪慧的将全部叛我而去,惟有愚蠢的留下不走。也真是不可思议,被人出卖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面对我的清醒明晰,任何人恐怕都难免产生背叛的欲望。因为背叛者的胜利莫过于背叛如我的清醒与明晰。未被我爱的所有人大概都深信为我所爱。而被我爱过的人将保持美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