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7/10页)

世上的一切无不已望我速速死去。同时又争先恐后地伸手阻挠我的死。

我的纯粹不久将越过水平线,犹豫地闯入不可视的领域。我期待自己在经受人所不能忍耐的痛苦之后而终成正果。何等的痛苦!想必我将尝遍世所乌有的绝对静寂的痛苦,如同一只病犬浑身颤抖地蜷伏在角落里独自咬紧牙关。兴高采烈的人们将围着痛苦的我载歌载舞。

世间不存在治愈我的药品,地上不存在收容我的医院。我的邪恶归终将以小小的金字记载于人类历史的一隅。

×月×日

我发誓二十岁时将父亲一脚踢到地狱底层。现在就开始精心策划。

×月×日

和阿汀手挽手出现在我同百子约会的场所当非什么难事。但一来我不想急于求成,二来也不愿意看阿汀陶醉于无谓胜利的面孔。

事情也巧,阿汀给我一条银项链,小小的银项链坠儿上刻有“汀”的第一个字母“N”①。在家或上学是不能戴的,仅仅同百子幽会时才挂在脖子上。从手指绷带那件事上,我得知不大容易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我忍住寒冷,穿了开口衬衫,外面套一件杏领毛衣,鞋带有意系得容易松开。这样,每次系鞋带时项链便可以滑出脖颈闪出项链坠儿来。

①指“汀”的日语罗马字音标。

这天我系了三次鞋带,百子却始终麻木不仁,令人大失所望。百子注意力的涣散来自她对自身幸福的盲目自信。而我又毕竟不好故意炫耀。

技穷之余,只有下次幽会时邀百子去中野大型体育俱乐部里的温水游泳池。百子很高兴,游泳可以回忆起夏日在下田的情景。

“你是男的吧?”

“噢,算是吧。”

游泳池到处可以听见这种典型的男女对话,俨然春信浮世绘①上彼此难辨的男男女女真正脱得一丝不挂。也有脱光后竟也很难看出男女的长发男子。我自信自己抽象地飞翔于性之上,而从未产生过融入异性的欲望。我可不希罕成为女人,女人结构本身就是明晰性的大敌。

我们游了一会儿,上岸坐在池边。在这等场所百子居然也贴上身来,于是项链就在她眼皮底下十厘米的地方。

百子总算见到了项链!她伸手拿起链坠儿。

“N是什么意思?”百子发出我期待的一问。

“你说呢?”

“你是T·H②,N是……”

“想想看!”

“啊,知道了,是日本③吧?”

我有些失望,于己不利的反问旋即脱口而出:

“别人送的。你猜是谁?”

①春信:铃木春信(1725-1770)日本江户中期著名画家。浮世绘:以市井风俗为题材的风俗画。

②阿透姓名的罗马字缩写。

③N是日本国名罗马字第一个字母。下面的野田、中村亦同。

“N么,对了,我这边亲戚里一个姓野田一个姓中村。”

“你的亲戚怎么可能送这玩艺儿呢?”

“明白了,是英文‘北’的N,对吧?这么说来,链坠儿边缘加花纹很像指北针,我觉得。是航运公司送的吧?在新船下水典礼上什么的。对对,这‘北’嘛,应该是捕鲸船送的,猜中了?肯定是捕鲸船,送给你那个信号站的,绝对没错!”

不知百子真这样想而放下心来,还是为了使自己放心而这样想的,抑或是逢场作戏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实情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已没有了反驳气力。

×月×日

这回我开始在阿汀身上打主意。此人凡事马虎随和,容易利用她无伤大雅的好奇心。我提议说,如果有时间,不妨从远处参观一下我年纪还小的未婚妻。阿汀当即上钩。再三盘问我是否已跟百子睡过。她兴致勃勃,急欲知道自己教出的学生在解答应用题方面的表现。我只向她提出一个条件,即后时绝对不得同我打招呼,装得形同路人。然后告诉了我同百子在“卢诺尔”幽会的时间。我知道阿汀绝非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这天,百子来不多会儿,我眼角就意识到阿汀从我们背后走来,大模大样地坐在人工喷泉对面的椅子上。那光景就像一只悄声趴在那里的猫,不时睡眼惺忪地从远处朝这边打量一眼。想到只有百子蒙在鼓里,我顿时觉得自己同阿汀的协定增加了分量。较之眼前的百子,更像是在同阿汀娓娓而谈。“肉体沟通”这句粗话确有它的意味。

虽说同阿汀隔着喷泉,但她应当可以透过喷泉的微响听见我俩的谈话。想到有人偷听,我马上变得直言不讳,百子也为我的谈笑风生感到欣喜,但同时心中肯定在为两人如此情投意和感到纳闷,这点我清清楚楚。

说话说得厌了,我便从领口拉出项链坠儿含在嘴里。百子没加责备,反倒天真地笑了。链坠儿有一股甜滋滋的白银味儿,舌头好像触到了难以融化的烈性药片,本来就不长的细链从下巴深深勒入嘴唇。但我觉得痛快。好像成了一只百无聊赖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