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8/10页)

眼角那边阿汀似乎站起身来。从百子睁大的眼睛,知道她已站到我身旁。

突然,一只染红的指尖朝我嘴边伸来,一把拉过项链。

“不许咬我的项链!”阿汀叫道。

我起身介绍百子。

“我叫阿汀。打扰了,对不起,再见。”阿汀说罢离去。

百子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下雪了。星期六下午我一直在家,无所事事。通往二楼的西式檐廊的平台有一扇窗。只有从这扇窗能看清宅前路面的光景。我下颏搭在窗台上看雪。宅前这条路是私有路,行人本来就少,现在就连上午的车辙也被雪覆盖了。

雪一片晶莹。雪花飞舞的天空暗淡凄迷,而地面的雪光则映射出不属于一天任何时刻的不可思议的特殊时间。对面房宇后面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雪挂满了每一条错落的接缝。

这时,右边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没有打伞,头戴贝雷帽,穿一件灰色大衣。大衣腰部膨胀得厉害,两手抱着前行。大概怕落雪把东西塞在了大衣下面。同胀鼓鼓的大衣相比,老人显得很瘦,贝雷帽下一张彻底风干的脸。

老人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停住脚步。那里有一道耳门。估计是找父亲——真是找错了门口——施舍的穷苦人。但看动静无意进门,也不拍打大衣斑斑点点的雪,只管四下张望。

突然,老人腰间胀鼓鼓的包裹滑落下来,如一个硕大的鸡蛋生在雪地上。我随之抛出视线。起始搞不滑是什么东西。地球仪样的色彩斑驳的球体嵌在雪里发着幽光。细看之下,原来是塑料袋,里面满满塞着果皮菜屑。苹果皮的鲜红、胡萝卜的朱红、甘蓝的淡绿,五颜六色。如果因数量太多而外出扔弃,老人想必过的是单身生活,且是顽固不化的菜食主义者。塑料袋中无数菜屑给雪地增添了奇异而鲜活的颜色,绿色菜屑甚至给人带来一阵胸悸。

我只顾久久地凝视塑料袋,竟忘了注意老人的行踪。老人已姗姗离去,留下间距极密的脚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其大衣背影。即使把背的驼曲考虑在内,大衣的形状仍显得不自然。比刚才固然小些,也还是鼓鼓囊囊,里出外胀。

老人就这样以同样的步调走远了。当他离开门口五米左右时,大衣下摆有一样东西掉在雪地上,仿佛巨大的墨滴。老人自身想必没有意识到。

掉下的是一只死乌鸦,也可能是鹦鹉。那一瞬间就连我的耳朵都产生了错觉,似乎听到鸟翅击雪的声响,老人却毫无反应。

于是,这漆黑的鸟尸成了久久困扰我的问号。离我颇有距离,又被院前枝枝挡住,加之不断飘落的雪花对它的歪曲,无论我怎样凝眸,都看不真切。是拿望远镜来,还是出门去看个究竟?如此踌躇片刻,归终还是作罢,实在懒得动弹。

是什么鸟呢?久而久之,那黑色的鸟状固体在我眼中已不再是鸟,而似乎成了女人的发髻。

×月×日

百子的苦恼终于开始了,一只烟头引起了山火。平凡的少女也罢,伟大的哲人也罢,有一点是共同的:二者都从微不足道的挫折繁衍出世界末日的恶梦。

我对百子的苦恼盼望已久,便按原定计划转为低姿态。我开始讨好百子,随声附合地大讲阿汀坏话。百子哭着求我同那女郎一刀两断。我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何尝不想,只是需百子助一臂之力,否则很难摆脱那恶魔女人。

百子答应帮忙,提出一项条件:把阿汀送的项链当她的面扔掉。对这东西我本来就没什么留恋,一口应允下来,领着百子走上水道桥站入口处的一座桥,从脖子解下,递到百子手上,让她亲手扔到脏兮兮的河里。百子在冬日的夕晖下高高地举起那闪光的链坠儿,一鼓作气投进正好有驳船驶过的臭水河。而后像刚刚杀过人似地亢奋地喘息着扑到我怀里,引得过路人侧目而视。

上预校时间快到了,便约定明天周六下午再见,分手告别。

×月×日

归终,我叫百子按我说的写了封信给阿汀。

周六下午,不知我向百子多少次海誓山盟。我对她说,既然我如此爱百子,百子那般爱我,那么为了消灾除害,就必须两人齐心合力捏造一封假信。

我俩在神宫外苑旁边保龄球场碰头,玩了一会保龄球。然后手拉手在凋零的银杏树影下穿过冬日阳光中暖洋洋的外苑,走进青山大街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走路时我便把准备好的信封信纸和邮票带在了身上。

散步当中,我仍像打麻醉药那样反复在百子耳畔低声说爱。不觉之间,我把百子同绢江混在了一起,觉得自己只有在决不真正相爱只有在昭然若揭的概念性错误中,方能痛痛快快地呼吸自如。

无论自信是美女的绢江还是自信被爱的百子,在否定现实这点上并无区别。不同的是百子需要他人的帮助,而绢江连对方的话语都不希罕。假设能将百子提升到这一地步该有多妙!如果说这就是我的教育热情我的所谓爱,那么“爱”并不纯属谎言。问题是像百子那样由肯定现实的灵魂来否定现实恐怕存在方法上的矛盾。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变成绢江那样以全世界为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