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第9/11页)

奶奶过去常常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现在我也同她一样,坐在这把椅子上喝着茶,谈论着天气、这镇的治安之类的话题。人生真是玄妙。

千头万绪,我不知所措。

——近来发生过的一切,不知为何都一古脑儿地奔涌出来,一一跑过我的面前。只剩下孤单一人的我笨拙地竭力应对着。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过的绝不是我,绝对不是。因为这一切,都让我从心底感到悲哀。

一切收拾停当的我的房间,阳光满室,曾经散发着住惯的家的气味。

厨房的窗户,朋友的笑脸,从宗太郎的侧面望去的大学校园里鲜嫩的绿,深夜打电话回去时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寒冷清晨的被窝,走廊里回响着的奶奶的拖鞋声,窗帘的颜色……榻榻米……还有大座钟。

一切,一切,都已逝去。

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淡淡的暮色降临。起风了,风卷起薄薄的大衣衣角,送来丝丝寒意。

我站在车站等车。马路对面是一幢高层建筑,一排排的窗户浮现在青空里,很美。里面晃动着的人们,还有上下移动的电梯,都寂静无声地披上一层金光,仿佛要渐渐融化在薄暮中。

脚边放着最后的行李,现在的我终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想到这,我欲哭无泪,心情莫名地躁动起来。

汽车拐过弯,驶到面前缓缓停住,人们排着队,一一上了车。

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吊环,头倚在手臂上,眺望着渐渐消融在遥远的高楼那边的夜色。

我的目光落在缓缓走过天幕的一轮新月上时,车开动了。

每当车“咣当”一声停住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心头火起,看来是太疲倦了。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少站,猛然向窗外望去,一只飞艇飘荡在远方的天空里。

飞艇随风缓慢移动着。

我兴奋起来,凝神注视着它。小灯明灭,飞艇宛如淡淡的月影在天空中穿行。

这时,坐在我身后的一位老婆婆对前面紧邻座位上的小女孩小声说:“快看,小雪,飞艇,多好看啊。”

看相貌像是祖孙俩。大概车里挤,路上又塞车,所以女孩满脸不高兴,她扭过身,气呼呼地说:“关我什么事。那个根本不是飞艇。”

“也有可能啊。”老婆婆毫不在意,依然笑眯眯地回答。

“还没到啊!困死了。”那个小雪继续撒着娇。

讨厌鬼!大概是疲倦的缘故吧,我脑海里一下子蹦出这句脏话。世上没有后悔药,别对你奶奶用那种口吻说话。

“好了好了,就快到了。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呢。小雪去把她叫起来吧。”

“啊,真的呢。”她转过头,看着在后面老远的座位上打盹的妈妈,终于笑了。

多幸福啊。

老奶奶的话语中充满慈祥,笑起来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那么可爱,这一切都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已经没有下次了……

我不太喜欢“下次”这个词所具有的伤感和限定未来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下次”一词所具有的强烈的沉重感、晦暗感,却有着令人难忘的震撼力。

我对天发誓,这些念头都是些相当微弱模糊的意识,至少我是如此感觉的。我的身体随着汽车摇晃,目光下意识地又去追逐渐渐消失在天那头的小飞艇,心里想着。

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却发现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衣襟。

我吓了一跳。

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功能出了故障?竟像酩酊大醉之后一样,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不自觉地掉眼泪。我的脸不禁羞得通红,连自己都可以觉察得到。于是,我慌慌张张下了车。

目送汽车远去之后,我禁不住钻进一条昏暗的胡同里。

我把行李扔在脚边,在暗影中蹲下,哇哇大哭起来。这样号啕大哭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止不住的热泪扑簌簌滚下来,仔细想来,自从奶奶死后,我竟没有这样尽情地痛哭过一场。

并没有什么令人悲伤的特殊缘由,我只是想流泪,为许多往事。

回过神,蓦然发现,夜幕中有白色的水汽从头顶明亮的窗户里飘散出来。凝神静听,里面传出叮叮当当忙碌的热闹声浪,还有锅碗瓢盆的声音。

——是厨房。

说不清是辛酸还是鼓舞,我抱着头,凄然一笑;然后,站起身,掸掸裙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朝田边家里走去。

上帝,请保佑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