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的富格尔家族(第6/7页)

她转过身,脸上火辣辣的,在挂在腰间的钱袋里摸索,终于挑了一枚金币。付钱的举动又拉开了距离,让她在这个流浪汉面前感到高高在上,这个人在城镇之间游走,在鼠疫病人的床头换取自己的一份口粮。他看也不看就将硬币放进披风的口袋里,走了出去。

剩下玛尔塔独自一人,她去厨房里找到一小瓶酒精。厨房里空无一人;佣人们大概都在教堂里念连祷文。她在一张桌子上发现一片肉糜,慢慢吃了起来,故意用心使自己恢复体力。出于谨慎,她还强迫自己嚼了一点大蒜。当她拿定主意回到楼上时,贝内迪克特好像半睡半醒,不时还捻动一下黄杨木念珠。服了第二次酏剂之后,她好些了。清晨,疾病卷土重来将她夺走。

玛尔塔当天看着她跟萨洛美一起葬在圣于尔絮勒修道院,就像将她封缄在一个谎言里。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贝内迪克特曾经在表姐的鼓动下险些走上一条窄路,与她共赴上帝之城。玛尔塔感到被抛弃,被背叛。已经不太有人再感染鼠疫了,她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仍旧小心地用大衣紧紧裹住身体。表妹的死令她的求生欲望变得愈发强烈,她丝毫不想放弃自己曾经经历和拥有过的东西,不想变成安放在教堂石板下面的一个冷冰冰的匣子。贝内迪克特死了,天主经和圣母经保证了她的灵魂得救;玛尔塔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同样的信心;她有时觉得自己属于那些出生之前就被神意判处死刑的人,连他们的德行本身也不过是某种形式的固执,不能讨上帝的欢心。何况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德行呢?在灾祸面前她是怯懦的;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疼爱表妹,但在鼠疫面前却未能忠实于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那么她在刽子手面前是否能够忠实于上帝也未可知。这样一想,更要尽可能推迟最终判决的到来。

当天晚上,她就投入全副心思重新雇用仆人。原先的仆人要么跑掉了还没有回来,要么就是被辞退了。人们用大量水冲洗;用混合着松针的药草铺在地板上。就在这次大扫除中间,大家才发现约翰娜已经死了,在顶楼的佣人房里,谁也没有想起她;玛尔塔没有时间为她哭泣。银行家又露面了,亲人相继去世固然令他伤心,不过他打定主意要平静地安排自己的鳏居生活,找一个善于持家的女人来料理家务,她绝不能饶舌,绝不能吵闹,绝不要太年轻,当然也不要过于看不顺眼。包括他自己,谁也没有想到,他那位十全十美的太太压制了他整整一辈子。从今往后,他可以独自决定起床和吃饭的钟点,决定服药的日子,倘使他想对贴身女仆多讲两句关于姑娘和夜莺的故事,也不会有人打断他了。

他急于摆脱侄女,鼠疫使她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然而他根本不想看见她以主妇的身份在餐桌上坐在他的对面。他弄到一份允许表兄弟姐妹之间结婚的许可证,合同上贝内迪克特的名字换成了玛尔塔。

玛尔塔得知姑父的筹划,下楼去找泽贝德,他正在柜台上忙碌。这个瑞士人发迹了;与法国开战在即,马丁的伙计坐镇日内瓦,从此可以充当他的契约出面人,与那些向他借钱的法国王公进行交易。泽贝德在鼠疫期间为自己谋了些私利,这使他得以像个体面人一样还乡,人们不会记得他年轻时的小过失。玛尔塔看见他正在跟一个犹太人谈话,此人放短期高利贷,还悄悄为马丁收购死者的债券和动产,必要时,人们对这种赚钱勾当的一切谴责都会落到这个人头上。泽贝德看见女继承人,就将这个人打发走了。

“娶我为妻吧”,玛尔塔突如其来地说。

“轻点儿,轻点儿”,伙计说,一边想着如何撒谎。

他有妻室,年轻时他娶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姑娘,她是帕基一家面包店里的帮工,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爱情上有过冒失之举后,他被姑娘的眼泪和家人的哭闹吓唬住了。他们的独生子多年前死于抽搐;他拨给妻子一笔微薄的年金,设法跟这位红眼眶的管家婆离得远远的。不过,犯重婚罪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如果您信得过我”,他说,“请放过您的仆人吧,不要用这么昂贵的代价去买不值钱的悔恨……难道您就这么乐意看见马丁的财产用来翻修教堂?”

“难道我要在迦南之地终老此生吗?”孤女苦涩地答道。

“坚强的女人进入不信神的人家后,能够让正义成为那里的主宰”,伙计反诘道,他跟她一样熟悉《圣经》的文体。

显而易见,他不想跟有钱有势的富格尔家族闹翻。玛尔塔低下头;伙计的谨慎恰好给了她服从的理由,她自己无意中寻找过的这样的理由。这位严肃清苦的姑娘有一个老年人的恶习:她爱金钱,因为金钱带来安全感,也使人赢得尊重。上帝亲手为她作了标记,要她生活在当今权贵中间;她深知,一份像她那样的嫁妆会大大加强妻子的权威,让两份财富结合到一起是一位明理的姑娘不应逃避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