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斯布鲁克晤谈(第6/10页)
“金羔羊的老板跟我说过这个古怪的念头”,上尉郑重地说。“但你在为教廷大使治疗痛风,刚才还在我的脸颊上敷了膏药和纱布。”
“六个月过去了”,泽农接着说下去,他用拨火棍在灰烬上划图形。“好奇心又复苏了,又想继续施展自己的一技之长,我也想,如果有可能的话,去救治那些跟我们一起卷入这场奇怪的冒险的同伴。我将那个黑色夜晚的奇怪念头抛到脑后。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这些事,最终也就忘了。”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说:
“还在下雨。”
还在下雨。上尉敲打着玻璃窗。突然,他朝主人走过去:
“你知道吗,西吉斯蒙德·富格尔,我在科隆的亲戚,在印加地区的一场战役中受了致命伤?据说,这个人有一百名女俘,一百具紫铜色的身躯,镶嵌着各式各样的珊瑚,油亮的头发散发出香料的气味。西吉斯蒙德眼看自己活不成了,就命人将这一百名女囚的头发剪下来铺在一张床上,他想躺在这些散发出肉桂、汗水和女人气息的毛发上断气。”
“我很难相信这些美丽的发辫里没有寄生虫”,哲学家尖刻地说。
他料到上尉会有恼怒的动作,于是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的,我也给黑色的发卷轻轻清理过虱子。”
佛兰德斯人继续漫无目的地踱步,与其说是想活动腿脚,倒不如说他想摆脱自己的思想。
“你的情绪感染了我”,他终于回到炉膛前坐下,“刚才你的一席话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我丝毫也不抱怨;但一切都与当初以为的不同。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块建功立业的材料,但是我就近见识过那些被认为有此禀赋的人:他们令我相当吃惊。出于个人的趣味,我的日子足足有三分之一是在意大利度过的;那里的天气比佛兰德斯好,但吃得要差一些。我偶尔有了钱,就自己出资让印刷商出版一些诗,就像其他人送给自己一幅扉页插图或者一个假头衔,但是我的诗不配比印刷它们的纸张留存得更长久。希波克雷纳的桂树不属于我;我不会被装订在小羊皮里流传后世。但是,我看见荷马的《伊利亚特》也没有什么人读,这时我对几乎没有人阅读自己的作品就更加心安理得了。我被女人爱过;但在她们中间,很少有人让我愿意为了她的爱情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反躬自省:以为我为她们而叹息的这些美人需要我的这副皮囊,又是多么自命不凡……)那不勒斯的瓦尼娜,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她的丈夫,她是一个好姑娘,但并没有琥珀的香味,一头棕红色的螺旋形鬈发也并不全是她自己的。我回家乡待过一阵子:我的母亲去世了,愿上帝保佑她!这个好女人是想好好待你的。我的父亲在地狱里,大概跟他成袋的金子在一起吧。我的弟弟待我不错,然而一星期之后我就明白,是离开的时候了。有时我也不免后悔,没有生下合法的孩子,但是我也不想让我的侄子们成为我的儿子。我跟别人一样有过抱负,不过,就让当今权贵拒绝给我们一份俸禄吧,当我离开候见厅而不必对老爷表示感谢时,当我双手插在空荡荡的口袋里在街上任意漫步时,又是多么开怀……我有过很多快乐:我感谢上帝,每年都有女孩子长大成人,每年秋天都有新酒酿成;有时我在心里想,我的一生像太阳下的狗倒也不错,常常打架,也啃几根骨头。然而,每当我离开一位情妇时,难得不像放学的小学生那样,轻轻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我相信自己死去的时候,也会发出同样的叹息。你谈到雕像;我的好朋友卡拉法红衣主教在他那不勒斯的走廊里有一尊大理石的维纳斯,我知道很少有乐趣能比凝视这尊雕像更加美妙:她白色的形体如此美丽,涤除凡人心里任何亵渎的杂念,让人只想落泪。然而我凝神观赏七、八分钟之后,我的眼睛和思想对她就视而不见了。兄弟,在世上的几乎一切事物里面,有着不知什么渣滓或者余味让你感到恶心,极少的事物偶然达到了完美,它们令人忧伤欲绝。哲学非我所长,但有时我想柏拉图是对的,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也一样。别处想必存在着某种比我们更完美的东西,那是一种善,在它面前我们感到困窘,缺少它又令我们无法承受。”
“永恒的诱惑”,泽农说。“我常常想,除了某种永恒的命令,或者物质要完善自身的某种奇怪的愿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为何我每天都要努力比前一天想得更明白一点。”
他低头坐在那里,房间里充满黄昏的潮气。炉膛里的火光映在他被酸液腐蚀过的手上,烧灼的伤口在上面留下发白的瘢痕。他专注地盯着双手,它们是灵魂奇怪的延伸物,是用来接触一切的肉身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