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第6/9页)
至少有一次,他做了一个白日梦。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俊美而忧伤,出现在房间里。他一身黑衣,像是来自我们在梦里寻访过的那种魔幻城堡,倘若不是他突然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既没有看见他进门,也没有看见他走动,泽农简直要以为他是真实的了。这个孩子跟他长得很像,然而却不是在羊毛街长大的那个孩子。泽农在自己的过去里搜寻,但是他的过去里只有很少几个女人。他十分小心地对待卡希尔达·佩雷兹,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怀着他的骨血回到西班牙。布德城墙下的女俘,在他占有她之后不久就死去了,而他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起她。其余的女人几乎都是些荡妇,是旅途中的偶然让他碰上了她们:这些皮肉之欢令他觉得索然无味。然而弗罗索夫人与众不同:她深爱他,甚至希望给他提供一个长久的栖息之地;她想要一个他的孩子;他永远无法知道这个超越肉体欲望的心愿是否实现了。那一股精液有可能穿越黑夜,最终成为这个生灵,并通过这个既是他又不是他的生命延续,也许还会繁衍他的本质?他感到无比疲累,以及不由自主的一丝骄傲。如果真是这样,他与之息息相关,正如他在其他地方已经通过自己的著作和行为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只有直至时间的尽头,他才能走出迷宫。希格·乌勒夫斯达特的孩子,白夜的孩子,可能中的可能,用他惊奇然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这个筋疲力尽的男人,似乎有问题想问他,那是泽农根本答不上来的一些问题。很难说究竟他们中哪一个注视另一个人的目光里含着更多怜悯。幻影突然消失了,如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也许只是想象中的孩子不见了。泽农迫使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也许这不过是囚徒的幻觉而已。
夜间看守是一个叫赫尔曼·摩尔的人,个子高大粗壮,寡言少语,在走廊尽头保持警觉地打盹,他唯一的嗜好似乎就是给门闩上油,擦亮。但吉尔·隆博是个快活的滑头。他当过流动商贩,打过仗,因而见多识广;他喋喋不休的唠叨让泽农得知城里在议论和发生的事情。跟所有身份尊贵或者贵族出生的囚犯一样,泽农每天有六十个苏的拨款,这笔钱正是由这位狱卒掌管。他给泽农弄来很多饭菜,很清楚犯人几乎不会碰,这些肉酱和腌肉最后都会到隆博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孩子的饭桌上。哲学家已经看到了一些监狱里的地狱景象,丰盛的食物和隆博老婆替他认真浆洗的衣物并不会令他感到惬意,但是在他与这个乐天的家伙之间却建立起了某种情谊,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送来食物,陪他散步,为他剃须和倒便盆时,这种情形时有发生。就神学和司法文体而言,这个家伙的思考倒不啻为一剂轻松的解毒药:看看世界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吉尔不敢肯定是否果真有仁慈的上帝。伊德莱特的不幸遭遇让他掉了一滴眼泪:没办法让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活下去,真是可惜。他觉得天使们的冒险很可笑,同时宣称人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寻开心,各有所好,旁人不便多嘴。说到他,他喜欢妓女,这种乐子没那么危险,可是昂贵,有时还会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至于时局,他才不在乎呢。泽农跟他玩牌;吉尔总是赢。医生还给隆博一家看病。三王来朝节时,格利特给泽农送来一大块糕饼,被这个无赖一眼看中,据为己有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再说,他这样做倒也不错,不管怎样囚犯可吃的东西已经太多。泽农永远不知道格利特向他表达过这份腼腆的忠诚。
碰到合适的时机,哲学家就很好地为自己辩护。最后受理的某些罪状荒诞不经:他可以肯定在东方从未接受过穆罕默德的信仰;他甚至没有行过割礼。在异教徒素丹的舰船和军队与皇帝交战的时期,要洗刷他曾经为前者效力的罪名却不那么容易;泽农强调,身为一个佛罗伦萨人的儿子,当时他在朗格多克定居和行医,他将自己视为法国国王的子民,而后者与奥斯曼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个理由不太可靠,但是关于这趟东方之行,却有一些对被告十分有利的传说流传开来。据说泽农可能是皇帝派往柏柏尔的密探之一,他只是出于谨慎才守口如瓶。哲学家对这个以及另一些更加离奇的说法,一概不予否认,显然有一些陌生朋友在散布这些传闻,他不想让他们气馁。在瑞典国王身边的两个年头对他更为不利,因为时间相距不远,也无法利用任何传说的烟雾加以美化。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在这个所谓的改革的国家里,是否像天主教徒一样生活。泽农否认发誓弃绝过信仰,但并未补充说他去听过牧师的布道,何况他也尽可能少去。称他替外国人充当间谍的指责重又浮上水面;被告说,假如他有意向某人打听或者传递消息,就不会在像布鲁日这样孤陋寡闻的城市定居下来;他的理由招致人们对他侧目而视。